两座城的记忆:当历史在街巷中沉淀

🏮 引子:被风化的石头与活着的地名

想象一下,你正站在扬州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口。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,墙角的青苔泛着湿润的光泽。巷口的牌楼上写着三个字:螺丝结顶。这名字听起来像个机械零件的集散地,或是某个老手艺人的工坊。你会想,这大概是条跟螺丝钉、五金铺子有关的小街吧?

但请放慢脚步,仔细听听——那些石缝间似乎还回荡着三百多年前的呐喊。这"螺丝"二字,其实是"垒尸"的雅化;那"结顶"也不是工程术语,而是形容尸体堆积到了屋顶的惨状。这不是虚构的恐怖故事,而是清初"扬州十日"屠城留下的血色印记。一条小巷的名字,竟是一座城市最沉痛的墓志铭。

而当你循着长江溯流而上,来到六朝古都南京,会发现另一条街道:蓝旗街。这名字听起来颇具革命色彩,像是某个红色年代的遗留物。但真相是,它源于清代正蓝旗的衙门驻地。在成为"蓝旗"之前,它有个更诗意的名字——柳树湾。如今,"柳树湾"已从地图上消失,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;而"蓝旗街"却在1982年重新复活,带着那段被刻意隔离的记忆。

这两座城市,两条街巷,像两枚锈迹斑斑的钥匙,能打开一扇尘封的门。门后是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时代:那是清朝初年,当八旗铁骑刚刚踏平江南,当新的统治者在废墟上建立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隔离制度——满城。这不是简单的军事占领,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空间与社会实验。今天,让我们跟随这两把钥匙,走进那段被街巷名字悄悄保存下来的历史。

🗡️ 扬州十日:当城市成为屠场

贾家与马家:两座幸存者纪念碑

在扬州老城,如果你向最年长的居民打听"贾家马家",他们会压低声音,仿佛在复述一个不该被大声说出的秘密。这不是两个商业家族的名号,而是一座城市在死亡边缘挣扎后,仅剩的活人记忆。

"贾家马家",字面意思简单得近乎残酷:清军入关后惨绝人寰的"扬州十日"屠城,整座城池几乎被屠戮殆尽,最后只剩下贾、马两姓的十几口人。这不是夸张的说辞,而是家谱与地方志共同见证的史实。当你听到这个数字时,或许需要停下来想一想:一座繁华富庶的江南重镇,在十天之内,如何从人间天堂变成鬼城?

让我们做个残酷的算术题。明末的扬州,人口约在80万左右(据《扬州府志》记载,崇祯年间扬州府辖三州七县,总人口超过百万)。如果"仅剩十几口"的说法成立,那么死亡率接近99.999%。即使我们保守估计,屠城前有10万居民,那死亡率也高达99.98%。这不是战争,这是系统性的灭绝。

注解:所谓"扬州十日",是指顺治二年(1645年)清军攻破扬州后,在豫亲王多铎的纵容下,对城内居民进行的长达十天的大规模屠杀。这一事件的死亡人数历来有争议,从数万到八十万不等。但无论如何,这都是清初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。地方志中"尸横遍野"、"血流成河"的记载,并非文人的夸张修辞。

贾家和马家如何幸存?地方传说给出了各种版本:有人说他们躲在枯井里,有人说他们装死躺在尸堆中,还有人说他们得到了个别满族士兵的怜悯。真相已不可考,但正是这些模糊的幸存者叙事,构成了城市记忆最脆弱的支点。就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,只要还剩一丝根脉,就有可能在春天发出新芽。

垒尸结顶:一个地名的解剖学

现在,让我们聚焦那条叫"螺丝结顶"的小巷。它的原名"垒尸结顶",堪称汉语中最恐怖的地名之一。这不是隐喻,而是白描——字面意义上的白描。

"垒尸",意思是尸体被一层一层地叠放,像砌墙、像堆柴禾;"结顶",意思是堆到了屋顶的高度。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?不是散乱的尸体,而是被刻意、有序地堆叠起来,一直堆到屋檐。这需要多少人?多少时间?多大程度的麻木与残忍?

据《扬州十日记》等史料记载,屠城期间,清军将尸体集中堆放在几个主要地点,"垒尸及顶"的描述并非孤例。这种做法最初可能是为了清理街道,方便骑兵通行;但后来演变成一种威慑,一种对反抗者的恐怖展示。尸体堆成了纪念碑,只不过纪念的不是荣耀,而是征服者的绝对权力。

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名字的演变史。从"垒尸结顶"到"螺丝结顶",经历了怎样的语言漂变?这很可能是晚清或民国时期的雅化结果。当新的时代来临,人们不再能直面如此血腥的记忆,便用谐音字进行温柔的遮盖。就像给伤疤贴上创可贴,假装它不存在。但这种遮盖本身,恰恰证明了记忆的顽强——即便名字改变了,老扬州人依然知道它背后藏着什么。

注解:地名雅化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现象。当某个地名因历史事件变得"不吉利"或"不雅"时,官方或民间会主动用谐音字替换。比如北京的"哑巴胡同"改为"雅宝胡同","猪市口"改为"珠市口"。这种改动看似是语言游戏,实则是集体心理创伤的自我保护机制。

然而,记忆终究难以被彻底抹去。2010年代,有民间历史爱好者在巷口立起简易的纪念牌,讲述"垒尸结顶"的真实含义。但据说,因一位名叫宋剑仁的"满遗"(满族遗老)投诉,纪念牌被拆除。这个细节的真实性难以考证,但它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:在某些力量看来,记住历史本身,就是一种挑衅。

被压抑的记忆如何呼吸

历史记忆就像地下水,一旦被压制,就会寻找其他出口。在扬州,关于"扬州十日"的记忆并未完全消失,而是转入了地下——字面意义上的地下。

扬州老城区的很多古井,都有"避难井"的传说。据说屠城期间,有些居民躲进井中,靠井壁的凹陷处藏身。这些故事代代相传,成为家庭秘密。更有趣的是,扬州的盐商园林在清初经历了一次奇特的改建高潮。很多园林在顺治年间突然增加了复杂的假山、地道和密室。官方说法是"避乱",但民间心知肚明——这些结构是为了在下次屠城时,给家人提供一个藏身之所。

这种"创伤后建筑应激反应",在江南地区并不罕见。明末清初的战乱,让富裕的江南士绅阶层产生了一种持续数十年的不安全感。他们建造的不只是园林,而是堡垒;他们追求的不只是美观,而是生存。

🏯 南京满城:一座城中之城

从柳树湾到蓝旗街:名字的轮回

现在,我们把目光转向南京。在秦淮河南岸,有一条长约一公里的街道,现在叫蓝旗街。如果你用导航软件搜索,会发现它平淡无奇——两旁是居民楼、小饭馆、修车铺,典型的中国城市街道景观。

但在清初,这里是另一个世界。

蓝旗街原名"柳树湾",因沿河柳树成荫而得名。这个名字充满了江南的诗意,让人联想到"拂堤杨柳醉春烟"的柔美画面。然而,顺治二年(1645年),当八旗铁骑踏入南京城,一切都改变了。

清军占领南京后,立即将明皇城改建为"江宁满城"。正蓝旗作为八旗之一,其衙门就设在原柳树湾区域。于是,"柳树湾"这个充满文人气息的名字被抹去,取而代之的是功能明确、等级森严的"蓝旗街"。这不是简单的改名,而是空间权力的重绘——用军事编制取代自然景观,用征服者的逻辑覆盖被征服者的记忆。

注解:八旗制度是清代的根本制度。八旗分为正黄、正白、正红、正蓝、镶黄、镶白、镶红、镶蓝。正蓝旗是努尔哈赤时期的老满洲旗,地位显赫。将正蓝旗衙门设在南京核心区域,体现了清廷对江南重镇的高度军事控制。

有趣的是,这个名字经历了两次"死亡"与"复活"。1975年,在"破四旧"的浪潮中,"蓝旗"被认为带有"封建色彩",被改为"红旗街"。这是一次意识形态的覆盖——用革命红旗取代八旗蓝旗。但到了1982年,随着文革结束和历史意识的回归,"蓝旗街"这个名字又被恢复。

为什么1982年要恢复"蓝旗街"?官方解释可能是"尊重历史",但更深层的逻辑是: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,即便是屈辱的、不平等的历史,也值得被记住。就像欧洲城市保留纳粹集中营遗址,不是为了美化,而是为了警示。

江宁满城:空间隔离的极致艺术

要理解"满城"的奇特之处,我们需要先想象一座城中之城。

顺治二年,清军进入南京后,立即将明朝的紫禁城(即明皇城)改建成"江宁满城"。这不是简单的军事驻扎,而是一场精密的城市规划实验。满城四周筑起高墙,开设城门,内部实行严格的旗汉分治。

满城有多大?据《江宁府志》记载,江宁满城周长约九里,占地约四平方公里。这个面积相当于把今天的北京故宫(0.72平方公里)放大五倍,然后在里面建立一个完全独立的社会。

满城内部是什么结构?它是一个"兵民合一"的社区。八旗士兵携带家属居住,每个旗有固定的居住区。街道按军事编制命名:蓝旗街、白旗街、红旗街(不是文革那个)等。这里有独立的粮仓、军械库、市场、学堂、寺庙,甚至还有独立的司法系统。

注解:所谓"兵民合一",是八旗制度的核心特征。八旗不仅是军事组织,也是行政组织和生产组织。旗人平时为民,战时为兵,世代承袭。这种制度在关外有效,但在江南富庶之地,很快就演变成特权阶层的固化机制。

更关键的是,满城与外界的隔离是全方位的:

物理隔离:高墙、城门、护城河。城门由八旗士兵把守,按时开关。旗人不得随意出城,汉人更不得随意入城。

经济隔离:旗民不交产。旗人的土地、房屋属于旗产,不能卖给汉人;汉人也不能在满城内购置产业。这确保了八旗的经济特权。

法律隔离:旗民不同刑。旗人犯法,由专门的"理事厅"审理,适用《八旗则例》;汉人则由地方政府按《大清律例》处置。通常旗人的刑罚要轻得多。

婚姻隔离:旗民不通婚。虽然晚清有所松动,但基本原则是满男可娶汉女(纳妾),满女不能嫁汉男。这保证了八旗血统的"纯洁性"。

这种隔离达到了什么程度?据《清代江宁满城研究》记载,直到道光年间,很多在江宁府城(汉人区)生活了一辈子的汉人,从未踏入过满城一步。他们每天从城墙下经过,能听到里面的马嘶人语,能看到旗人妇女在城墙上晾晒衣物,但对里面的生活一无所知。

满城成了南京城中的一个"黑箱",一个悬浮在汉人社会之上的特权飞地。

宽窄巷子与全国满城网络

江宁满城并非孤例。清代在全国设立了二十多座满城,形成一张覆盖主要城市的军事控制网络。

最著名的当然是北京内城。顺治五年(1648年),清廷下令北京内城只准旗人居住,汉人全部迁往外城。北京内城面积约37平方公里,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满城。我们今天看到的故宫、景山、北海、什刹海,都在这个巨大的满城内。北京的城市格局因此彻底改变——内城成为军事贵族区,外城成为商业平民区。这种格局直到清末才逐渐松动。

其次是成都满城。今天的宽窄巷子,就是当年成都满城的遗址。成都满城建于康熙五十七年(1718年),是清廷为控制四川而设的军事据点。满城占地约2.5平方公里,布局呈方形,街道笔直如棋盘。今天的宽窄巷子,保留了当年满城的胡同格局——宽巷子是主干道,窄巷子是次干道,井巷子是后勤通道。

有趣的是,成都满城虽然也是军事隔离区,但因其地处西南,管控相对宽松。旗人与汉人之间的交流比南京、北京要多。晚清时,很多旗人因生计困难,偷偷在满城墙上开门,做起小生意。宽窄巷子因此逐渐从军事禁区演变为商业街区。今天的宽窄巷子,酒吧、茶馆、文创店林立,早已看不出当年的肃杀之气。但只要你仔细观察,还能在墙面上找到一些圆形的孔洞——那是当年八旗士兵架设火炮的炮眼。

注解:满城制度是清代"分而治之"策略的集中体现。通过在主要城市建立军事隔离区,清廷实现了对汉人的有效控制。但这种制度也造成了严重的社会矛盾。旗人脱离生产,靠国家供养,逐渐腐化;汉人则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,心生不满。这种结构性矛盾,最终成为清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其他重要满城还包括:西安满城(建于顺治六年,是西北地区的军事中心)、杭州满城(位于西湖东侧,风景优美,是八旗子弟的休闲胜地)、荆州满城(控制长江中游)、广州满城(控制对外贸易)等。

这些满城像二十多颗钉子,钉在汉地的关键节点上。它们既是军事堡垒,也是文化孤岛。旗人在里面保持着骑射传统、满语教育和萨满信仰;而外面的汉人社会则继续着科举、儒学和佛教道教。两个世界近在咫尺,却相隔天涯。

🔄 记忆的消长:当历史被改名

地名作为历史教科书

地名是活着的历史。每一个古老的地名,都是一本微缩的史书。但当历史过于沉重,人们往往会选择改名——不是为了让历史消失,而是为了让它变得可以承受。

"螺丝结顶"的雅化过程,就是典型的"创伤后地名修复"。从"垒尸结顶"到"螺丝结顶",丢失的不只是两个字,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直面勇气。但这种丢失是可理解的:谁愿意每天经过一条提醒自己祖先被屠杀的街道呢?谁愿意向孩子解释"垒尸"是什么意思呢?

然而,改名也带来了问题:当历史变得过于温和,它就可能被遗忘。今天的扬州年轻人,有多少人知道"螺丝结顶"的真实含义?有多少人能说出"扬州十日"的细节?记忆需要载体,而地名是最重要的载体之一。一旦载体被改造,记忆也就随之淡化。

注解:地名失忆症是现代化过程中的普遍现象。随着城市改造和人口流动,很多承载历史记忆的老地名被新地名取代。比如北京,文革时期有200多条胡同被改名,"文革"结束后只恢复了一部分。这种失忆不仅是文化的损失,也让城市失去了深度和层次感。

相比之下,"蓝旗街"的恢复显得难能可贵。1982年,当中国刚刚走出文革阴影,为何要选择恢复一个"封建色彩"浓厚的名字?这背后是一种历史意识的觉醒:无论这段历史是光荣还是屈辱,它都是城市身份的一部分。抹杀历史,不等于历史不存在;反而,正视历史,才能走向未来。

旗汉分治的遗产

今天,当我们走在南京的蓝旗街上,已经看不到任何八旗的痕迹。没有高墙,没有城门,没有腰悬弓箭的旗兵。但满城制度的遗产,却以更微妙的方式存在着。

首先是城市格局的残留。江宁满城的城墙虽然早被拆除,但其大致范围仍可通过街道布局辨认。今天的南京中山东路、解放路、瑞金路、御道街围合的区域,基本就是当年满城的范围。这个区域内的街道,大多笔直宽阔,呈棋盘状分布——这是军事规划的特征。而墙外的汉人区,街道则曲折狭窄,呈自然生长状。

其次是社会心理的断层。旗汉分治虽然结束,但造成的社会隔阂却延续了很久。直到民国初年,南京人提到"旗人",仍带有某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既有对其特权的不满,也有对其没落的同情。这种情绪,在张爱玲的小说《半生缘》中仍有体现:她描写的南京旗人家庭,既高傲又颓废,既优越又无助。

注解:旗人在清朝灭亡后经历了剧烈的阶层坠落。他们失去了国家供养,又缺乏谋生技能,很多人陷入贫困。北京的"八旗子弟"成为游手好闲的代名词,南京的旗人则大量涌入拉黄包车、唱戏、做小生意等行业。这种从特权阶层到底层的转变,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剧烈的社会流动之一。

最后是文化记忆的重组。有趣的是,今天南京的旅游宣传中,几乎看不到"满城"的影子。夫子庙、秦淮河、明孝陵、中山陵,这些才是南京的文化名片。满城历史被刻意淡化,或许是因为它不符合"六朝古都"、"十朝都会"的辉煌叙事。但历史的价值,不在于它是否辉煌,而在于它是否真实。

成都宽窄巷子的双面人生

在所有满城遗址中,成都宽窄巷子的转型最为"成功"——也最具争议。

今天的宽窄巷子,是成都的文化地标,是"慢生活"的代名词。游客们在这里喝茶、掏耳朵、买文创产品,感受"最成都"的市井气息。但很少有人知道,这片区域的建筑,大多是当年八旗官兵的宿舍。

宽窄巷子的"成功",在于它彻底剥离了满城的军事色彩,将其转化为纯粹的消费空间。那些曾用于防御的厚墙,变成了酒吧的装饰;那些曾用于操练的校场,变成了露天茶座;那些曾用于隔离的城门,变成了网红打卡点。

这种转型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。据统计,宽窄巷子年接待游客超过2000万人次,年产值超过10亿元。它成为城市更新的典范,被全国多个城市模仿。

但批评者认为,这种转型也是一种"历史虚无主义"。当满城被简化为"休闲文化",其背后的民族压迫、社会隔离、文化冲突等复杂历史,就被轻松消解了。游客们在这里消费的是"伪历史",是剥离了痛苦记忆的甜腻包装。

注解:历史遗址的商业化开发是一个全球性难题。一方面,开发能为遗址保护提供资金,也能让更多人接触历史;另一方面,过度商业化会稀释历史的严肃性,甚至歪曲历史真相。如何在"活化利用"和"保持原真"之间找到平衡,是每个城市都需要面对的课题。

相比之下,南京对满城遗址的处理要谨慎得多。蓝旗街没有被开发成旅游景点,而是保持着普通街道的面貌。这种"不作为",反而保留了更多历史的真实感。你走在街上,看到的不是精心设计的"怀旧景观",而是真实的生活场景:买菜的大妈、放学的孩子、修车的师傅。历史在这里不是被展示的,而是被生活的。

🧩 被遗忘的细节:满城生活的切片

城墙上的日常生活

让我们尝试还原一下江宁满城内的生活场景。

清晨,城门在卯时(早上5-7点)开启。把守城门的八旗士兵打着哈欠,检查出入人员的腰牌。旗人外出需要登记事由,汉人小贩需要特许证件。城门开启时,墙外的汉人小贩会挑着蔬菜、肉类、日用品进来,在固定的市场摆摊。但他们必须在午时(中午11点-1点)前离开,否则会被当作奸细抓起来。

上午,满城的男丁会到校场操练。这是八旗的根本——"国语骑射"。他们练习骑马、射箭、摔跤。但到了康熙后期,很多旗人已经更习惯江南的温柔乡,骑射水平大幅下降。据《清实录》记载,康熙皇帝南巡时,曾亲自检阅江宁驻防八旗,发现"骑射生疏,军容不整",大发雷霆。

下午,是旗人妇女的社交时间。她们会聚集在"旗亭"(满城内的小茶馆)喝茶、聊天、听评书。但她们说的不是扬州评话,而是"子弟书"——一种满汉合璧的说唱艺术。她们也会到寺庙烧香,但拜的不是观音菩萨,而是萨满教的"祖宗板子"。

傍晚,城门在酉时(下午5-7点)关闭。关闭前,外出的旗人必须返回,小贩必须离开。城门关闭后,满城就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。城墙上的士兵开始巡逻,火把在夜风中摇曳。

注解:旗人妇女的服饰与汉人有明显区别。她们穿"旗装"(即旗袍的早期形态),不缠足,梳"两把头",戴"钿子"。这种装束在汉人看来既新奇又怪异。晚清时,旗装因其便利、美观,逐渐被汉族妇女接受,最终演变成今天闻名世界的旗袍。历史的讽刺在于,最初作为民族标识的服饰,最终成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。

语言的孤岛

语言是文化隔离最坚固的堡垒。在满城内,官方语言是满语和汉语"双语制"。公文、告示、军令都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。旗人家庭内部,尤其是老一辈,坚持使用满语。

但孩子们不一样。他们在外面玩耍时,会跟汉人小孩接触,学会流利的南京话。到了乾隆年间,很多旗人子弟已经"满语生疏",更习惯用汉语交流。这让清廷非常焦虑,多次下令"整顿旗务",要求"务使国语骑射,勿忘根本"。

这种语言冲突,在旗人儿童身上体现得最明显。他们在家说满语,在校场说满语,但一踏出满城,就切换到南京话。他们是天生的双语者,但也因此产生了身份认同的困惑:我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?我应该忠于哪个文化?

注解:语言消亡是文化融合的必然结果。到清末,能流利使用满语的旗人已不到十分之一。今天,满语已成为濒危语言,全国母语者不足百人。但满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:北京话中的"胡涂"、"马虎"、"啰嗦"等词,都源于满语。语言从未真正消失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

这种困惑,在晚清八旗子弟的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。比如江宁旗人作家裕瑞,他在《枣窗闲笔》中既怀念"白山黑水"的故乡,又深深迷恋江南的山水园林。他的文字满汉夹杂,情感复杂,正是这种文化撕裂的见证。

满汉通婚的灰色地带

"旗民不通婚"是满城的铁律,但任何铁律都有缝隙。

官方规定,旗人男性可以纳汉女为妾,但不能娶为正妻;旗人女性则绝对不准嫁给汉男。这种不对称的规定,源于父权社会的血统观念——父亲的民族身份决定孩子的民族身份。满男娶汉女,生的孩子还是旗人;满女嫁汉男,生的孩子就成了汉人,这是清廷不能容忍的。

但爱情、欲望和生存,总能找到突破口。

据《江宁府司法档案》记载,道光年间,满城内有旗人妇女与汉人小贩私通,被发现后,女方被处以"削旗籍"(开除旗籍)的重罚,男方则被杖一百、流放三千里。但即便如此,类似案件仍时有发生。

更常见的是"婚外同居"。一些穷困的旗人妇女,因丈夫早逝或家境贫寒,会偷偷与汉人男子同居。他们不敢公开结婚,但会形成一种事实婚姻。所生子女,有的随母入旗籍,有的随父成为汉人。这种灰色地带的存在,让"旗汉不通婚"的禁令逐渐名存实亡。

注解:旗人女性的地位是个有趣的话题。一方面,她们享有特权,不用缠足,有俸禄(丈夫或父亲的旗饷);另一方面,她们受到更严格的约束,不得随意出门,不得与汉人接触。这种矛盾地位,使她们成为满城制度中最压抑的群体。晚清旗人妇女的自杀率远高于汉人妇女,或许正是这种压抑的极端表现。

到了咸丰年间,太平军攻占南京,满城被破,大量旗人被杀,幸存者流落民间。这时,很多旗人妇女为了生存,不得不嫁给汉人。禁令彻底崩溃。等清军收复南京后,清廷也无力恢复旧制,只能默认既成事实。

🔍 历史的回声:我们今天如何记忆

扬州的沉默与南京的坦白

今天,扬州和南京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,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
扬州选择沉默。"扬州十日"的纪念馆,迟迟未能建立。螺丝结顶巷口的纪念牌,立了又拆。市政府的旅游宣传,主打"运河之都"、"淮扬菜之乡"、"东亚文化之都",绝口不提清初的屠城。仿佛那段历史,是城市形象的一个污点,必须被擦去。

这种沉默可以理解。扬州需要发展旅游,需要吸引投资,需要塑造一个轻松愉快的城市形象。沉重的历史记忆,不利于GDP增长。但沉默的代价是:年轻一代对城市的历史一无所知。他们吃着扬州炒饭,游览着瘦西湖,却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曾浸透了鲜血。

南京则相对坦白。虽然满城历史也不是旅游热点,但至少"蓝旗街"这个名字保留着,相关的学术研究也在进行。南京大学、南京师范大学的清史研究者,发表了不少关于江宁满城的论文。城市的博物馆里,也有满城相关的文物展出。

这种差异,或许源于两座城市不同的历史定位。南京作为"十朝都会",习惯了王朝兴衰、民族融合的大叙事,能够相对平静地接纳满城这段历史。而扬州作为商业城市,更关注眼前的繁荣,对痛苦的过去选择性遗忘。

注解:集体记忆的选择性,是历史学的经典议题。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·哈布瓦赫提出"集体记忆"理论,认为社会群体会有选择地记住某些历史,同时遗忘另一些历史。这种选择,往往服务于当前的社会需求。扬州对"扬州十日"的沉默,正是这种选择性记忆的体现。

历史教育的缺失与补偿

在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中,关于"扬州十日"和"满城制度"的内容,篇幅极少。"扬州十日"在初中历史课本中,通常只有一句话:"清军南下时,在扬州等地遭到抵抗,进行了屠杀。"而满城制度,则几乎不提。

这种缺失,有其历史原因。新中国成立后,为了维护民族团结,历史叙事强调"中华民族大家庭",对清朝的民族压迫政策采取淡化处理。满族作为少数民族,其历史地位需要被尊重。因此,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等事件,被轻轻带过;满城制度,更是避而不谈。

但近年来,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和民间历史爱好者的努力,这段历史开始被重新发现。知乎、B站、微信公众号上,出现了大量关于扬州十日和满城制度的深度文章和视频。这些自媒体内容,虽然学术严谨性参差不齐,但至少填补了官方教育的空白。

注解:民间史学(Public History)在数字时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。当官方叙事无法满足公众的求知欲时,民间学者、历史爱好者通过网络平台,构建了替代性的历史解释体系。这种"自下而上"的历史书写,虽然存在史实错误、观点偏激等问题,但其活力和创新性不容忽视。

比如,知乎用户"漢寿无疆"的这篇回答,就是一个典型的民间史学文本。它结合了地方传说、地名考证、制度分析和个人情感,具有很强的感染力。虽然某些细节(如"宋剑仁投诉")难以考证,但它提出的问题——我们如何记忆历史——却是真实而迫切的。

面向未来的历史观

那么,我们今天该如何看待这段历史?

首先,承认历史的复杂性。清朝既是民族压迫的政权,也是多民族国家的建设者。它既有扬州十日这样的暴行,也有康乾盛世的繁荣。它既有满城这样的隔离制度,也有满汉融合的长期趋势。简单的"好"或"坏",无法概括一个延续268年的王朝。

其次,区分历史与现实。清初的八旗士兵,与今天的满族同胞,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。今天的满族,是经过社会主义改造的平等民族,享有宪法赋予的各项权利。我们不能因为历史上的民族压迫,而对今天的少数民族产生偏见。这既是法律要求,也是文明底线。

再次,保护历史记忆的多元性。螺丝结顶巷的纪念牌被拆,是一种遗憾。但民间的记忆并未消失,它在网络、在家庭、在口耳相传中延续。我们应该支持建立更多元、更包容的历史纪念设施,让不同的声音都能被听见。

最后,从记忆中汲取智慧。满城制度的教训是:任何基于隔离和特权的社会结构,都是不稳定的。它或许能维持一时,但终将崩溃。真正的社会长治久安,必须建立在平等、融合、共享的基础之上。这是历史给我们最宝贵的启示。

注解:历史记忆的最终目的,不是煽动仇恨,而是避免重蹈覆辙。德国对纳粹历史的深刻反思,使其成为欧洲和平的基石;南非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,实现了种族隔离后的社会和解。中国也需要建立更健康的历史观,既能直面过去的黑暗,也能走向未来的光明。

📚 参考文献

  1. 王秀楚. 《扬州十日记》. 清初抄本. (该书记录了作者亲历的扬州屠城,是研究扬州十日的一手文献,虽篇幅短小,但细节触目惊心)
  2. 杨启樵. 《清代江宁满城研究》. 《清史研究》, 2008年第3期. (系统梳理了江宁满城的建立、结构、功能和衰落过程,是满城制度研究的权威论文)
  3. 刘小萌. 《清代北京旗人社会》.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 2008. (虽聚焦北京,但对理解满城制度的社会结构、旗人生活、满汉关系有重要参考价值)
  4. 袁庭栋. 《成都街巷志》. 四川人民出版社, 2015. (详细考证了宽窄巷子作为成都满城遗址的历史变迁,是城市史与民族史结合的佳作)
  5. 知乎用户"漢寿无疆". 《关于扬州十日和满城制度的回答》. 2025年. (本文的直接信息源,提供了"螺丝结顶"、"蓝旗街"等关键细节,虽为网络文本,但具有较强的实地考证价值)

🌟 结语:记忆如河,静水深流

回到开头的那两条街巷。

螺丝结顶巷,今天依然安静地藏匿在扬州老城区。它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,墙角的青苔年年生长又枯死。偶尔有游客经过,对着"螺丝结顶"四个字拍照,却不知其深意。那些堆叠到屋顶的尸骨,早已化作泥土,滋养了今天的花草树木。但记忆还在,在名字里,在传说中,在每一代扬州人的心底。

蓝旗街,今天依然车水马龙。1982年恢复的名字,像一块被重新挂上的门牌,提醒着过往的人们:这里曾是另一个世界。正蓝旗的衙门早已无存,但街道的走向、建筑的格局,还保留着当年军事规划的痕迹。那些曾在这里生活的旗人后裔,早已融入南京的千家万户,他们的满族身份,或许只在户口本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。

历史就是这样,它不会真正消失,只会变换形态。屠城的记忆,可以变成一条小巷的名字;隔离的制度,可以变成街道的布局;特权阶层,可以化作寻常百姓。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,它让一切极端归于平淡,让一切仇恨稀释为感慨。

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忘记。忘记历史,意味着失去辨别未来的能力。当我们面对新的隔离、新的偏见、新的不公时,需要从历史中汲取智慧:任何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制度,无论多么精巧,无论多么强大,最终都会失败。因为人类对平等与尊严的渴望,是任何高墙都无法阻挡的。

螺丝结顶与蓝旗街,像两枚时间胶囊,封存着一段我们不常提起,但不应遗忘的过去。它们静静地躺在城市的肌理中,等待有缘人读懂它们的沉默。而当你我读懂的那一刻,历史便不再是负担,而是照亮前路的灯。

愿我们都能成为那个有缘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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