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面是根据明末清初,一个叫王秀楚的亲身经历回忆,整理的一段记录,此文完整呈现了,史可法怎么守扬州,清军攻陷扬州后,十日内的屠城惨状,包括烧杀抢掠、妇女被强暴、儿童被践踏等罪行,最终全城百姓十室九空,看完记录后,觉得应该不会埋怨史可法,满人的大屠杀应该和史可法没有关系,全文如下:
1645年,满清八旗入关后,闯王李自成的大顺军战败逃亡,四月,清军兵分三路,四月初五从河南商丘南下,沿途州县大开城门,望风而降,十三日清军渡过淮河。
此时南明大学士,礼部尚书兼兵部尚书史可法,闻听清军南下,惊慌失措,四月十一日,在得知盱眙守军降清后,「一日一夜冒雨急行军,奔至扬州」。
史可法入城之后,发出安民告示,让百姓不要慌张,明军会誓死守卫扬州城,十七日,满清八旗军在扬州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,十八日清晨,大军兵临扬州城下。此时,史可法调集的各路援军,还没有到达扬州,中途就全部投降满清了。
由于扬州是重镇,城墙高大,护城河宽阔,加之清军的攻城大炮还没有运到,只得暂缓攻城,多铎就派人招降史可法,被史可法严词拒绝。
二十一日,甘肃总兵李棲凤和监军道高歧凤带领兵马4000入城,史可法一看,兴高采烈,终于有援军来了。
可是万万没有想到,他们是来劫持史可法降清的,史可法道:「这里是我的葬身之处,你们想要干什么?,如果想要富贵,你们走吧,我不拦着你们升官发财」,于是两人勾结城内四川将领胡尚友、韩尚良一起开门投降满清。史可法也没有阻止他们。
当多铎带领清军初到城下时,总兵刘肇基建议趁敌立脚未稳,出城一战,史可法道:「锐气不可轻试,且养全锋以待其毙。」意思不要轻举妄动,要养精蓄锐,到时一起攻击。
二十四日夜间,清军运来红衣大炮,一夜之间,扬州城城墙倒塌,城门大开,总兵刘肇基战死,史可法被抓杀头。
在扬州之战中,清军十八日抵达城下,人数不多,立足未稳时,应该有一次机会,但是明军没有把握好,致使八旗军不费吹灰之力,一夜之间炮轰城门,扬州陷落。
25日上午,清军占领扬州后,多铎以不听招降为由,下令屠城。
下面是王秀楚以日记格式,记录的十天大屠杀所见所历。
四月十四日
1645年四月十四日,督镇史可法在白洋河战败后,仓皇逃到扬州,紧闭城门。
到二十四日城池未被攻破之前,城内各城门都有士兵驻守。我家住在新城东边,这里由一位杨姓将领负责防守,我家和我的左右邻居家,每家都住进了两名士兵。
这些士兵肆意践踏,对我等非打即骂,每天还要好吃好喝的供养他们。家里的食物和银钱很快花没。
我们只好一起宴请杨将领,我只得刻意恭维他,慢慢赢得了他的好感。他喜欢音律、擅长弹琵琶,想找名歌妓消遣,我刚想出去找时,史可法送来一张字条,他看后脸色大变,立刻登城而去,众人也只好散去。

四月二十五日
第二天清晨,忽然数十名骑兵从北向南奔来,队列散乱,中间簇拥的正是史可法。原来他们想从东城逃跑,没有跑出去,转而奔向南关。
这时我才确定敌军必定入城了。接着有一骑兵缓行而过,仰头哀号,马前两名士兵紧紧牵着缰绳,这一幕至今清晰。之后守城士兵纷纷逃窜,有的摔得头破腿断,城墙上很快空无一人。
此前史可法因为城墙狭窄,让人架设木板连接百姓的房屋,想安置火炮,工程还没完工,清军就已攀城而上,挥刀乱砍。
守城军民争相攀爬木板逃生,可木板不牢固,踩上去就断了,好多兵丁坠落而亡。
我从后窗看到城上清军队列整齐,还以为军纪严明,谁知不久,邻居就来喊我焚香烧烛,以迎"王师",就是迎接满军进城。
我还在犹豫的时候,就见满军驱赶着大批本地女人蜂拥而来。我顿时大惊,急忙告诉妻子,如果遇到被侮辱,赶紧自尽,妻子哭着答应并把所有钱财交给我。
正在此时,有人进来大声喊叫:来了!来了!我急忙跑出。远远的望见从北来了数几十个骑兵,都紧拉马缰缓缓前行,遇到了迎接的队列,俯首对下边等待的人好像在说什么。
这时候,扬州全城人人人自危,各自为守,所以虽然相隔不远,但往来消息不通。
人们焦急地等待他们靠近,才知道他们正在逐户要钱。然而也并不十分苛求,稍有所得,就不再多问,即使有不服从的,虽然拎着刀也吓唬人,但好在没有伤人。
到后来才知道,有人捐金几万两奉献。而顷刻之间遭到杀戮,那是因为有当地扬州人做满人的卧底。
满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门前,一个骑马的满兵指着我对后面的骑兵说:「给我找这个穿蓝衣的人要钱。」后面的满兵刚下马,而我已飞快地逃远了。
满兵也就弃我不顾上马而去。我心里捉摸:「我的服饰粗鄙的象个乡下人,为什么单单找我要钱?」
恰好这时我的大哥、弟弟也来了,于是一起谋划:「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,他们是不是认为我也是富商呢,这可怎么办可好?」
大家都十分焦急,最终决定尽快转移,逃跑要紧,于是我托付大哥,率领家里的妇女等人,从偏僻小路冒雨去到二哥的住宅。
二哥住处在何家坟后面,左右邻居都是特穷的人,应该比较安全。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后面观察动静。
不一会大哥忽跑回来来说:「大街上满军已经大开杀戒了,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?我们亲兄弟无论如何也要在一处,同生共死,虽死也可以无恨了。」
我于是拿好先人牌位,与大哥一起来到二哥家里。当时有我和大哥,二哥,弟弟、一嫂,一侄、怀孕的老婆和五岁的儿子、两个娘家小姨、一个内弟,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。
天渐渐黑了,被满人杀的人,狼嚎鬼叫,响彻门外,众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里,心惊胆战地躲在房顶上。
雨越下越大,十多人只有一条毡子一起盖着,全身都被雨淋湿。外面哀痛之声撕心裂肺,慑人魂魄。
直到夜深满兵渐少,才敢抓住房檐下来,敲石取火做饭。
这时,城中到处起火,近的就有十馀处,远的更是不计其数。扬州城内火光相映如雷电照耀,辟卜声轰耳不绝。又隐隐听到被砍伤还没死的人,痛苦呻吟的声音,哀顾断续,其惨不可形容。
饭熟,众人面面相觑,惊魂未定,没有一个人伸筷子,也没有人能出一个主意。
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钱,打碎为四块,兄弟各藏一块,藏在发髻、鞋子、衣带内的都有,以备不时之需,或可以救人一命。
妻子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烂鞋子给我换上,装扮成穷人。于是众人整夜不眠,直到天亮。
就在这个晚上,有很奇怪的鸟在空中发出笙簧一样的叫声,又象小儿在啼哭,似乎就在离人不远的地方,后来问大家都听到了。
四月二十六日
很快,城内火势减弱。天色渐明,大家再次爬到屋顶躲避,发现已经有十多人伏在房顶,和房顶之间的天沟内躲藏。
忽然,东厢房处有一人从墙上往上爬,一个满人士兵拿着刀在后面紧紧追赶,速度如飞般地上了房,一下就看到了我们这些人,随即舍弃所追之人,向我们扑来。
我当时吓得惶恐失措,立即跳下房顶,大哥二哥也随我跳下,弟弟也跟上逃命。我们快跑了百余步,才逃脱追杀。但与其它家人失散了,不知他们的生死。
这时,几个狡猾的满兵,怕藏匿的人太多不好找,就诡称绐众人发安民符节,拿到安民符节的就不会再被追杀。
于是藏匿的人争相出来跟随他们,共集中了五六十人,其中男女参半。
二哥对我说:「我们只有区区四人,若遇到强悍不讲理的士兵,肯定不能幸免。不如跟着大家,人多势众则容易逃命,即使遭遇不幸,也是大家一起生死相聚,没有遗憾了。」
这个时候,我们都已乱了方寸,更找不到其他的救生的良策,唯有默默相许。
于是大家一起出来跟随众人。带领这群人的是三个满兵。他们首先对所有人挨个索要金帛钱财,我们兄弟都倾尽所有,把财物全都上交,只我一个人幸运地被他们忘了搜查。
突然听到有女人叫我,一看是我的好友朱书兄的两个小妾,我急忙制止她们,不要乱喊。
此二人都披头散发,衣不遮体,小脚踩入泥中,泥水一直没到脚脖子,狼狈不堪。
其中一个小妾还抱着一个女婴,婴儿一直哭闹,满兵心烦,就挥舞鞭子抽打婴儿,然后又抢过来扔到泥中,把妇人赶走。
一满兵提刀在前引导,一满兵横槊在后驱赶,一满兵居中,看管众人,以防逃逸。
三满兵驱赶数十人如赶牛羊,稍微有走的慢的,不是拳打脚踢,就是立即杀掉。
女人们被长绳子系在脖子上,穿成一串,她们脚小,走路不便,不断跌倒,遍身泥水,一步一摔。
此时街上满地都是被扔掉的婴儿,有的遭到马蹄践踏,有的被人乱踩,肝脑遍地,哭声不断。
我们路过的水沟和池塘,里面全都堆满尸体,手足相连,血流入水中,化为红色,池塘,沟渠全都被尸体填平。
三个满兵,把我们赶到了一所宅子的后面,我一看这是廷尉姚永言的住所。
众人从后门进入,只见屋内到处都有尸体,我想,这大概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吧。
大家又被驱赶着到达前屋,出门后来到另一处住宅,这是西商乔承望的宅院,这里就是三个满兵的巢穴了。
进了门,见到有一个满兵,还有几个美貌女子,在里面翻检堆积如山的彩缎服饰,见到三个满兵到来,原来的满兵大笑,随即把我们数十男子驱赶到后厅,只留下女人在旁室中。
前厅中有两个方几,三个制衣女人,另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挑拣衣服。这个妇人是扬州人,浓抹丽妆,鲜衣华饰,笑语频频,指手画脚,一副欣然自得的样子。
在衣物中一旦发现值钱的,就向满兵乞讨,媚态连连,不以为耻。我恨不得夺满兵之刀,杀掉此淫娃。
满兵后来曾对人说:他们当年征服高丽的时候,曾经掳掠高丽妇女数万人回满洲,她们虽然受尽屈辱,但无一人投敌变节,何以堂堂中国,竟然无耻至此?呜呼,这正是中国所以大乱之原因。
三个满兵随即命令所有妇女从外到里,自头到脚,全部脱光湿衣,并令那个中年妇人,用尺测量每人的长短宽窄,再给她们换上新的服饰。
这些妇女由于惧怕满人的淫威,只好裸体相向,隐私尽露,其羞涩万状,痛不欲生,难以言喻。换完衣服,几个满兵各自挑选女人,左拥右抱,饮酒做乐,哗笑不已。
不久,一满兵突然提刀起身,向后厅的众男子大叫:「蛮子,过来,蛮子,过来!」我旁边的数人已被缚住不能动,其中有我大哥。
二哥说:「势已至此,夫复何言?」紧握住我的手往前走,我弟弟也跟着众人走,这时被他们看押的男子共有五十多人。
满兵挥刀乱舞,众人魂魄惧飞,肝胆惧碎,无一人敢违抗。我随弟兄出厅,见外面满兵挨个杀人,众人都老老实实等着被杀。
我最初也想甘愿就死,但若有神助一般,忽然心中一动,趁人不备,起身后逃,又回到后厅,而那些人都没有发现。
厅后的西房还有几个老妇,不可能躲开她们,所以无法通过。于是从中堂穿至后室,发现里面全是马匹牲口,这里也不能逃走。
此时心中愈发焦急,不管不顾了,就趴在马肚子底下,从一匹匹马肚子下面匍匐而出。
若此时惊动牲畜,它们一乱起来,我很快就会被踏成肉泥。逃离此处,又过数间房屋,都没有逃离之路,忽然发现旁边有条小道,可以通往后门,可小道上的门已被满兵用长钉钉死。
我又从后屋回到前边,听到前堂杀人的声音,更是六神无主,慌乱不已。环顾左侧,发现有一间厨房,里面有四个人,大概也是被抓来做饭的。
我就求他们把我收留下来,让我也一起干点烧火做饭的活,说不定也可以幸免。但这四人严词拒绝说:「我们四个人只不过是抓来干杂活的,如果满兵发现多了人,肯定怀疑有诈,你会连累我们的!」我哀求不已,他们开始恼怒起来,要揍我,我只好离开。
这时心中愈发焦急,发现台阶前有个架子,架上有个大瓮,离屋顶不很远。于是抓住架子往上爬,手刚刚抓到瓮的边缘,架子突然倒塌,身子已经摔到地上。
无可奈何,我只好回到后院小门。双手抓住钉门的大钉子拼命摇撼,怎么也打不开。用石头敲击,又怕被满兵发觉,不得已再使劲摇动钉子,直到手指裂开,血流不止。
这时长钉松动,用尽全力往外拔,终于把钉子拔出。急忙拉门闩,但由于木头门闩遭雨水浸泡变粗,一时抽不出来。
我愈发心急,奋力猛拔门闩,用力之下,门闩未开,而门框突然折断,整个门倾斜着倒下,连旁边的墙壁都塌了大一块,声音之大如同放炮。我急忙耸身跳过烂门,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,迅速从后门逃出。
外面就是城墙根,这里到处都充斥着满兵和马匹。根本无法通过。于是立即又挤身钻入了乔宅邻居的后门。
我急忙进院,进屋发现里面有一张床,此床上方有仰顶,于是抓住支柱登到仰顶之上,屈身向里躺下。
喘息方定,忽听到隔墙我弟弟的哀号声,又听到举刀砍击的声音,一共砍了三下声音才停了下来。
不一会,又听到二哥的哀叫恳求,说:「我有钱财在家中的地窖里,放了我吧!我去把钱取出来给你。」只听到一刀砍下的声音,一切又归于沉寂了。
我此时神已离舍,心若焚膏,眼枯无泪,肠结欲断,不能自主。
过了一会儿,有一个满兵挟持一个女子来到这个屋里,想在床上奸淫此女。女子一开始坚决反抗不从,后来在满兵的暴力胁迫下只好屈从。
完事后,女子说:「此地靠近大街太不方便,有可能被其他人发现,不可在此处久留。」满兵于是又把她带走离去。其间我几乎被发现。
此屋顶上有竹席做的隔断,不能经受人的重量,但顺着它可以抓住房梁。我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爬上去,用脚踩住驼梁,下面有席子遮挡,房梁以上漆黑一团,不易被发现。
后来仍有满兵前来,用长矛往上戳,发现里面是空的,料想无人在上,我才幸运地整日都没有遇到满兵。
然而外面大街上每有满人兵马过,必有数十男女哀号随其后,被屠杀的有多少人不得而知。
这天虽然不下雨,但也没有太阳,我躲在里面不知时间是早是晚。
到了夜里,街上军骑稍稍稀疏,左右只听见有人悲泣的声音。
想我弟兄四人已经有二人遇难,大哥还生死未卜,我的妻儿还不知在何处。我不能在此久留,必须去寻找他们,说不定能得一见,告诉他们兄弟被杀死的事情。
于是顺着房梁慢慢下到地上,蹑手蹑脚走到前街。街中尸体横陈,互相叠压,天色昏暗,无法分辨死者是谁。
在尸体堆中俯身呼叫,漠漠无人声应答。远远地看到南面有几十个火把蜂拥而来,我急忙躲避,沿着城墙悄悄的走动。
城墙脚下,尸体堆积如鱼鳞般密密麻麻,我几次被尸体绊倒,跌在尸堆上与尸体相触。由于到处是尸体,无放脚之处,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,慢慢的向前爬,一有风吹草动即趴在地上装作死尸。这样爬了很久才到达大街之上。
大街上有几处火光照耀,亮如白昼,有满兵巡逻。我长时间在街上等待机会,趁间隙,越过大街,得以到达小路。路上曾遇到其他逃难者,人人漠然不语。不满百步之路,自酉时至亥时方到达二哥家。
二哥家宅门紧闭,我不敢立即敲门。一会儿听到妇人说话,听声音是我大嫂,才开始轻轻敲门,开门的却是妻子。
进屋发现大哥已被满兵释放先返回了,他尚不知二哥和弟弟的死。我的妻子儿子也在。我与大哥抱头痛哭,而仍然不敢立即告诉二哥和弟弟已经被杀的事情。
我问妻子如何幸免,妻说:「开始满兵追逐的时候,你先跑了,其他人也跟着都逃走了,只剩下我,我抱孩子跳到屋下,幸亏没有摔死,我妹则伤了脚也趴下不能动弹。
满兵把我们二人带到一间屋子里,屋中有男女几十人,他们都被绳子绑着,但没有把我绑起来,满兵对几个当看守的女人交待说:看着她,别让她跑了。
满兵就持刀又出去了。后来,又有一个满兵进来,把我妹妹拽走了。很久也不见前一个满兵回来,就绐几个看守的女人点银钱,她们就放我出来了。出门后就遇到洪老太,我们相携来到这里,所以幸免。」
洪老太是大哥的娘家亲戚。妻子问我逃跑的经过,我如实相告,我们一起唏嘘良久。洪老太拿出点剩饭劝我吃,我哽咽着难以下咽。
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,更倍于昨晚,我难以安定下来,偷偷摸出户外,只见附近田中横尸交砌,一些未死之伤者喘息犹存。
远远看何家坟方向,树木阴森,哭音成籁,有父亲呼唤儿子,有丈夫呼唤妻子,在草畔溪间,婴儿呱呱啼哭之声比比皆是,惨不忍闻。
回到大哥住宅,我对妻子说:「今日之事,惟有一死,届时请让我先走一步,以免连累了你们母子,有彭儿在,你日后好自为之吧!」
我知道妻子性格果敢,生死无畏,在这生离死别之际,当夜与妻子彻夜私语,整晚未眠,直到东方发白。
四月二十七日
天亮了,问妻子我们应该到何处躲避?妻子拉着我,左拐右拐来到一个棺材后面的一片废墟中。
这里古瓦荒砖,久绝人迹。我蹲在一堆荒草中间,把彭儿放置于棺材上,用苇席覆盖。妻子蜷缩着躲在前面,我弯腰蹲在她后面。
不敢伸展,上身直起来则露出头,下身伸直则露脚。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,屏住气息,四肢抱紧,身体缩成一团。
刚刚惊魂未定,而杀声又一次逼至。只听见附近刀环响处,凄惨悲怆的呼叫声四处不绝。
众人齐声乞求饶命的有时数十人,有时百余人。哪怕遇到一个满兵,可怜的汉人不论人数多少,全都匍匐在地,伸着脖子等死,无一敢逃者。
至于女人,更是百口交啼,哀鸣动地,其悲惨的场面更无法描述!将近中午的时候,满军杀掠越来越凶,尸体越来越多,耳所难闻,目不忍视。
妻子甚至后悔,误听了我的话没有当时就死掉。然而我们侥幸未被发现,捱到夜幕降临。
我们小心试探着出来,见彭儿酣睡于棺材上,自早至晚,不哭不闹,也不要吃的或渴了喝水。我们拿了一片瓦,装着水沟水喂他,喝完之后又要继续睡去,于是我把他叫醒,抱着离开回到二哥住宅。
洪老太也已经到了,才知道大嫂未能幸免又被劫去。我的小侄子尚在襁褓之中,竟已经不知其所在,呜呼痛哉!只三天时间而兄嫂弟侄四人已经全失去,剩下的人,只有我大哥、我和妻子儿子四人了!
我们一块寻找臼中的余米,但米已经没有了,只好与大家饿了一夜。当夜妻子差点寻短见死掉,幸亏洪老太太救了她一命。
四月二十八日
我对大哥说:「今日还不知谁能活过来?偌若大哥幸而无恙,求你保护我的彭儿,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于一时。」大哥也是垂泪劝慰,终于告别,各自逃往他处。
洪老太太对妻子说:「我昨天藏在一个破柜子里,整天都很安全,今天就跟你换个地方躲避吧。」但妻坚辞不肯,仍然与我一起躲到棺材后面。
这一天没多久,几个满兵就冲进屋中,打破柜子,把洪老太劫了出来。他们拳脚相加,对老太太百般捶击殴打。但洪老太太咬紧牙关,始终没有供出一人。
对此我甚为感激她的大恩大德,后来我把二哥的家产百两银子,我家剩下的也有数十的金银钱财,一起给了洪老太,酬谢他的救命之恩。
之后,满兵来的越来越多,到我藏匿地点的满兵前后不断,接踵而至,但都是一到屋后,看见棺材就走了。
忽然,有十数个满兵呼啸而至,来势甚猛,见有一人直奔棺材而来,用长竿扎我的脚。我大惊而出,一看,发现有本地扬州人,为满人当向导寻找藏匿之人,估计是要敲诈钱财。
满人的向导有些面熟但忘了他的姓名。我使劲向他们求饶,这些人果然向我要钱,就给他们点钱,他们也不过多为难于我,说:「你老婆怀孕,便宜她了。」最后几个满兵对其他人说:「暂且放了他吧。」这些人才散去。
我正惊魂未定,忽然一个穿红衣的满人少年手持长刀跑到这里,大叫着要我出来。我只好出来,他也不说话,举起兵器对着我。我拿钱给他,他收了钱,还不罢休,看见妻子就要带走她。
妻子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,拼死伏地不起。我再拿给他财物求他:「我妻子已经怀孕多月,昨天从屋顶摔下,又伤了身体,坐起来都万万不能,又怎能走路?」红衣少年不信,于是掀起衣服察看妻的腹部,又看到了先前已经染血的裤子,才悻悻地走开。
我看到这个满人少年劫持了一个少妇,一个幼女和一个小儿。小儿叫着妈妈要吃的,惹恼了他,于是挥刀一击,小儿脑裂而死。再押着少妇与幼女离去。
我对妻说此地已经被人发现,不能存身,当再找好的地方躲藏。而妻子坚决要自尽,我实在也是惶迫无主,我们两人就走出来,在房梁上系了绳子,一起自缢于梁。
但正在半途之中,两人脖子上的绳索一起断裂,我俩双双跌落于地。还没起身,许多满兵已经冲进了大门,所幸还没来得及过两廊。我与妻子急忙逃到门外,奔向另一个草房。
草房里面全是女人,她们同意留下妻子,但不让我进去。我急忙奔南面的另外一间草房中,里面的草堆积满屋,我爬到草堆顶上,趴下身子藏匿,又用乱草覆盖在身上,自以为可以无忧了。
但没一会满兵就到了,他们跃上草堆,用长矛向下乱扎。我只好从草堆出来求他们饶命,给了很多钱。满兵拿了钱再搜草堆,又找出数人,都拿钱给他。满兵于是满意离去,数人又一次钻入草堆里。
我观察此屋,靠墙有数张大方桌,方桌外围都是稻草,方桌下方空旷无物,可容二三十人。
我强行窜入桌下,自以为得计,不料桌子边的墙体已经腐朽,突然从半腰高处塌下一大块墙体,露出一个大洞,外面正好有满兵。
他们从洞中看见我们,就从洞外用长矛直刺。在洞口前面的人无不被刺伤,我大腿后面也被刺伤。
靠近洞的人不得已,只能从洞中膝行爬出,立即全部被满兵所绑。我和离洞远的几个人急忙向外爬出草堆。
我只好再次到了妻子藏身的地方。妻子与众女人都趴在柴草堆里,用血涂满身体,用煤洒在头上,沫在脸上,形如鬼魅,通过声音才找到妻子。
我肯求众妇人,终于得到许可,钻入草底,众妇拥卧在上面,我屏息静气不敢动,几乎被憋死。
妻子把一竹筒交给我,让我用口含住末端,另一端在上面,通过竹筒才能出气不被憋死。
当时户外有一个满兵,杀死二人。草上的这些妇女无不惊恐战栗。突然听到外面哀叫的声音增大,原来是满兵开门入室。但随即满兵又大步走出,再不回顾。
天渐渐亮了,女人们起来,我才能从草中出来,已经是汗如雨下。到了晚上,同妻至洪宅,洪家二老都在。大哥也来到这里,说是白天被劫去挑东西去了,后来满人还赏了他一千钱,并放他回来。
今日一路上到处见到乱尸如山一般堆叠,血流成渠,惨状无法描述。又听传闻说,有一个姓汪的将爷,投降满清后,住在本坊昭阳李宅,用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,他的部下杀人,往往劝阻,所以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。这一晚悲咽之余,昏昏睡去。
四月二十九日
自25日起,至此已五日,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。外面纷纷传言,说满人要杀光全城,人心更加慌乱。
护城河由于堵塞不通,到现在已成平地,于是城中残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坠城而出,夜行昼伏,企图逃往城外。
但因此反遭祸害,城外有很多亡命之徒,眼红城中财产丰富,就趁火打劫,结伙在难民逃亡之路,设伏拦截路人,搜刮金银,逃亡之人谁都不敢反抗。
我和妻子合计,还是不应该冒险逃走,大哥也为我之故不忍心独自离城。到了天明,逃走的念头就没有了。
原来躲避的地方,肯定不可能再回去了。由于妻怀孕的原因,屡屡化险为夷,于是我只一个人藏匿在池畔深草中,妻子和彭儿不再躲藏,只是裹卧于草堆之上。有数次满兵来了,把妻搜出,都只少给了一点钱就放她而去。
后来,一个十分凶狠的满兵来了,此人鼠头鹰眼,其状令人厌恶,意欲劫走妻子。
妻倒地不起,把前面说过的话告诉他,满兵不听,一定要逼妻站起来。妻拖子趴在地上,死活不起,满兵用刀背乱打,血溅衣裳。之前,妻曾告戒我说:「倘遇不幸,我必死无疑,你不可因为夫妇之故出来哀求,这样还会连累儿子;我死则一定死在你眼前,这样也就使你死心,不必挂念我了。」
所以我远躲在草中没有出来。我看到妻子死不跟他走,也认为必死于该满兵之手了。但满兵没有杀死她,始终不放弃要把她带走,他揪住妻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数周,把妻拖在地拉走。
这样反复几次,曲曲弯弯地由田陌至深巷,大约走了一箭地远。其间每走数步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击数下,一边怒声呵斥,这样一直到了大街上。
突然遇到许多满军骑兵赶到,其中一骑兵与满兵用满语说了什么,满兵才舍妻而去。妻子又慢慢的爬了回来,大哭一番,此时已是体无完肤了!
忽然,再次烈火四起,何家坟前后好多草房,立刻烧成灰烬。藏有一两个漏网的人,被火一逼,无不奔窜四出,但一出来就立即遇害,无人幸免。
更有些人则死也不肯逃出火海,一屋之中闭户自焚的由数口多至数百口,真不知每一间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积骨!
偌大的扬州城内大约此时已经无处可避了,也不能避,避则一旦被抓住,没钱死,有钱也是死;
只有老老实实地出来等在道旁,或与尸骸杂处,生死反而不可预知。我只好与妻子、儿子一起走到棺材后面,用泥涂满脸和全身继续躲藏。互相看看已无人形
突然听到脚步声腾腾而来,惨叫声震荡心肺。回头往墙边看,原来是大哥又被满兵抓住。远远的看见大哥正与满兵相持,大哥力大,撇开对手而得逃脱,满兵在后面奔跑追赶出田巷,半晌都不回来。
我正在心不在焉,突然看到一人赤体裸体,披头散发来到我藏匿的地方。仔细一看,竟是大哥,而追赶大哥之满兵,正是前面想劫持我妻子,而中途舍去的相貌凶恶者。
大哥因为被满兵所逼,不得已向我要钱救命。我身上仅剩下一锭银子,拿出给那个满兵。而满兵怒气未消,拿了钱即举刀砍向大哥,大哥立即倒在地上,血水喷射数步之远,血水与地上的沙土混合在一起。
我五岁的彭儿拉着满兵的衣服,哭着求饶大哥一命。满兵停下来拿彭儿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迹,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,直至将大哥置于必死之地。
随即又拉住我的头发要钱,一边还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断的乱打。我说身上钱财已尽,你一定要钱那我只有一死,但我还有其它财物可以给你,我可以领你去拿。
满兵于是拉着我的头发,我们来到洪家。我妻子的衣饰放在两个大瓮中,我把它们倒置阶下,取出所有东西供其选取。
满兵开始挑拣,凡金珠之类值钱之物没有不要的,而衣服则捡好一些的拿。挑完,又看到彭儿项下有银锁,用刀割去。走的时候,恶狠狠地盯着我说:「我不杀你,自有人杀你。」我才知满军欲杀尽全城的说法确实,料想是必死无疑了。
我把儿子放回宅中,同妻急忙出来看大哥。大哥的脖子前后都被刀砍伤,刀口有一寸多深,胸前的伤更重,拨开伤口都可以看到五脏六腑。
我们二人把他扶至洪宅,问他,他也感觉不到疼痛,神魂忽昏忽醒。安置完毕,我们夫妇再回到原处躲避。
附近邻人有许多都装死卧在乱尸之中,忽然从乱尸中发出人语,原来是相熟的邻人,对我说:「明日必然是最后洗城,所有人都要杀尽,你还是丢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!」
妻也坚持劝我与他一起逃走,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,怎能忍心离去?又想: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钱财,现如今钱财一空,料不能继续生存了。一痛之下我晕倒在地,几乎气绝而死,过了良久才苏醒过来。
大火渐渐熄灭了,偶尔遥闻几声炮响,往来兵丁渐少,我与妻、彭儿又找了一个粪窖躲在里面,洪老太也过来与我们相依。
后来见到有数个满兵抓着四五个妇女同行,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的妇女不停悲泣,而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则不以为意,嘻笑自若。有两个满兵追上他们要抢这几个女子。以至几个满兵自相残杀,撕打在一起,后来其中一个用满语劝解才罢。
随后,一个满兵将一个少妇抱至树下野合,其余二女也被奸污,老妇哭泣恳求不要,而两少妇竟然恬不为耻,不加拒绝,被数十人奸淫后,仍与追来二满兵淫乱,而其中一少妇此时已经不能起身走路了。
我认识此女为焦家的儿媳妇,想到他们家平日的所作所为,遭此报应并不为过,惊骇之下,不胜叹息。
这时,忽然见一满人官吏来到我面前。此人红衣佩剑,满帽皂靴,年纪不到三十,姿容俊爽。旁边一个随从,穿着黄衣和盔甲,相貌魁梧。
后有数个汉人身负重物相随。红衣人对我熟视良久,指着我问:「看你并非与这些人同类,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?」我心中合计,时常有因为装大而获得保全,也有因为装大而立即毙命的,所以我不敢不以实相告。
红衣者于是大笑着对黄衣随从说:「你服不服?我就道此蛮子不是寻常人等。」又指洪老太问是谁?我俩都以实相告,红衣人说:「明日王爷(多铎)下令封刀,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!这几天小心,千万别自己送死。」
命随从给我几件衣服,一锭银子,问:「你等几日未食?」我答以五日,他于是说:「随我来。」我与妻子边走边感觉疑惑,但又不敢不行。
到了一处住宅,屋子虽小而柴火、鱼肉、粮米等物资俱全,里面有一个老妇,一个小孩子也就十二三岁。
见我们到了,老妇大为惊骇,哀号触地求饶。红衣者对她说:「我暂且饶了你的性命,你给我好好伺候这四个人,否则就杀了你,你的这个儿子就跟我走吧。」于是拉住小孩子与我告别而去。
老妇姓郑,怀疑我与红衣人是亲戚,所以对我们招待周到,认为这样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。
天晚了,传来消息说我的妻弟又被一个满兵劫走,不知生死,妻伤心不已。不一会儿,老妇搬出鱼饭给我们吃,此地离洪宅不远,我拿了食物给大哥送过去。
大哥喉伤不能咽食物,只吃了数口就不吃了,我给大哥梳头,洗去污血,心如刀割!
这天,我把红衣人的话,告诉许多未出城的人,众人心才放宽了一些。
五月初一
满兵屠杀之势虽然稍减,但也不是不杀人,不是不掠取,只是穷僻之处还稍微安全些。
扬州城内的富家大室被搜刮一空,其子女由六七岁至十余岁,被尽数掳掠。这天,明朝兴平伯高杰投敌的汉奸兵,也进入扬州城内,他们抢劫杀人的凶残,比满兵更厉害,最后仅剩的寸丝半粟,也被搜罗一空,满兵是梳,他们是篦,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五月初二
这天,传来官府公告说,府道州县已设置官吏,有的官员拿着安民牌到处告知百姓,不用再有惊惧。
又通知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,寺院中藏匿的妇女也有不少,还有很多因为惊饿而死的。查焚尸簿记载的数目,前后共计约八十多万人,还有落井投河,闭户自焚,及在偏僻处自缢的都没有计算在内。
这天,我烧绵絮灰并用人骨灰给大哥疗伤。晚上,才把二哥、弟弟的死讯哭着告诉大哥,大哥神志已经逐渐黯淡,只点点头而已。
五月初三
官府贴出布告,开仓放粮赈济灾民。我跟洪老太到缺口关领米,米实际是史可法督镇所储的军粮,堆积如丘陵。
但数千石转瞬一空,往来负载领取粮米的人,无不是焦头烂额,断臂折胫,刀痕遍体,血渍成块,满面如烛泪成行,碎烂鹑衣,腥秽触鼻。
很多人都手持拐杖,挟着一个草袋,正如神庙中的窜狱冤鬼。有一点样子能让人看得进去的倒是那些乞丐。
众人争抢粮米之时,你争我夺,互不相让,即使是至亲知交也丝毫不顾。那些身强而凶悍的人一次次地往来搬运粮米,而弱者竟日也得不到一点粮食。

五月初四
天开始晴朗,道边的积尸,经过雨水浸泡而暴涨,皮肤呈青黑色如蒙鼓皮,血肉在里面溃烂,秽臭逼人,再经过太阳暴晒,气味愈加浓烈。
扬州城内,前后左右,处处都在焚烧尸体,即使在屋内,也是烟气弥漫,腥臭气味传出百里之远。
呜呼!此地百万之生灵,一朝横死,虽天地鬼神,亦不能不为之愁惨!

五月初五
藏匿于幽僻处的人,才开始悄悄走出,每每相遇,都落泪不能说一句话。我们几个人虽处境较好,但仍然不敢久居宅内,早上吃过饭,就藏到野外,服装打扮一如前日。
因为每天往来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数十人,虽然并不手持兵器,但也明火执仗,威胁恐吓,敲诈财物,常有人被他们手持木棒殴打至死。
这些人一遇妇女,仍不放过,掳劫奸淫无恶不作,分不清他们是明军汉奸,还是地痞流氓,还是满兵,全都像强盗一样凶狠。
这天,大哥终于因伤重,刀疮迸裂而死。伤哉,痛不可言!
回忆我们最初遭难时,兄弟嫂侄妻子亲人共八人,今仅存三人,妻的姐妹还没有算在内。
扬州人类似我家之遭遇者,不知有多少!我们数次濒临死亡,然而不死,像我与妻子这样能侥幸不死的,应该还算是极少数,而我们仍然还是愁苦万状!
自四月二十五日起,至五月五日止,前后十日,其间都是亲身经历,亲眼所见,才如实纪录。如果是从别处风闻,而未经证实的事儿,则不会纪录于此。
我希望后人若有幸生于太平之世,都能享受没有战乱的快乐生活。
我觉得扬州的百姓是不会埋怨史可法的,他们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,哪怕史可法投降,也不会避免扬州大屠杀。再者按照这个人的记录,史可法抵抗的也不是特别强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