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清史大纲】对太平天国的评价

中国民族革命的洪流,起伏大约二百年,到了太平天国才爆发成汹涌的巨浪,演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。它为反清运动做了初步的收尾,也为国民革命提供了先期的启示;在时代上,它是革命对象交替的关键转折点;在社会上,它是新旧思想转变的枢纽。它的意义极其重大,影响相当长远,我们应当摒除一切成见,极其客观地写出它在近代史上的地位。

为什么这场壮阔的浪潮发生在道光、咸丰年间?其中有几种原因:一是帝国主义者闯进了中国,带来滔天祸害,让人民感受到未来的压迫「将永无止境」,于是产生了一种自觉的反抗运动。三元里平英团和佛山团防事件,都在这个时期的广州发生。广东与外国人接触最早,感受也最深刻,所以他们最先产生了这种民族自觉。而广东的官员不懂得正确领导,反而加以压迫,人民把这些官吏视为洋人的奴才,张贴揭帖、哄闹抗议,到最后官员也无可奈何,英国人也产生了戒心。于是民间流传「百姓怕官,官怕洋鬼,洋鬼怕百姓」的民谣。「能让百姓怕他们所怕的官吏,那就已经渐渐能把大官玩弄于股掌之间了」(《粤氛纪事》语)。人民在鸦片战争时,已经看透了那群「喧哗扰乱、抢掠财物、一见夷船就卷包逃跑」的士兵,对清廷的统治力怀有轻视心理。他们觉得一方面要抵抗外来势力,一方面要改造政府,这种革命心理的形成,自然使两广地区成为革命的策源地。二是中国旧社会的循环规律,总是治乱交替。因为我们的祖先,对「富庶」之道没有深入研究,不知道发挥经世济民的学术来维持社会平衡,只能受自然淘汰率的支配。大乱之后,人口减少,有荒地可开垦,田产足够使用,人民安居乐业,生活水平略有提高,这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黄金时代。后来人口一天比一天多,荒地一天比一天少,土壤不知改良,水利不知兴修,生产力减弱,消耗力增强,生活水平就下降了。老百姓莫名其妙,只能烧香拜佛,叹息自己的命不好,士大夫阶级和政府当局很少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即使少数人有「负经世之志」,也没有「经世」的能力,只好听任天灾人祸自然演化。所以我国有「三十年一小乱,一百年一大乱」的俗语。一遇荒年,土匪蜂起,民不聊生,小乱就变成大乱。等到互相争斗杀戮之后,人口自然减少,就「乱极思治」了。清代在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是盛世,嘉庆以后,几乎没有一天没有内乱,五省的白莲教之乱、西北的回乱、西南的苗瑶之乱以及东南沿海的海盗,扰乱多年,而人口增加仍然非常急剧。道光二十一年,已经达到四万多万,比乾隆初年增加三倍,比嘉庆初年增加一半。开垦的田地不但没有增加,反而减少,循环规律到了最低点,自然淘汰的时刻就降临了。三是人口和土地的分配问题。前章说过,以中国的疆土养四万万人口,本来不成问题,但是在分配方面,一般老百姓穷苦不堪,土豪、富商、贪官却奢靡无度,相形之下,太不平均了。虽然那些人不能「长保富贵」,但豪强兼并的形势,总免不了。乾隆十三年,湖南巡抚杨锡绂上奏说:
臣认为(米价腾贵)是由于田地归富户所有:国初地多人少,所以地价贱;承平以后,地够养人,所以地价平;承平久了,人多地少,所以地价贵。从前每亩一二两,现在到七八两,从前七八两,现在到一二十两。穷人卖田后无力再买,富人买田后不再卖。近日田地归富户的,大约占十之五六。从前有田的人,现在都成了佃户,每年收入,难敷一年口食,必须买米接济。而富户收粮后,非得高价不肯轻售,实际掌握粮价高低的权力。一件东西,一个人买,价格不能涨;十个人买,就顿时上涨。十个人卖,价格不能求多;一个人独卖,就可以任意抬价。这样米谷怎么能不贵呢?
当时有主张限田的人,如漕运总督顾琮就是一例。他请求限制每户不得超过三十顷。可见拥有三十顷以上地主一定很多,这种情形在乾隆时已如此,何况嘉庆以后?道光时章谦在《备荒通论》里,估计一个佃农的生活:「耕田二十亩,按中等年景计算,每亩得米二石,还田主租息一石,所剩仅一石。一亩田,农具费、播种费、雇工费、祭祀费、牛力费,合计大约需钱一千文。」加上春耕时的高利贷,秋收后贱价卖粮,所剩无几,往往不够一年衣食。而豪富之家,「席丰厚,乐骄逸,诙谐调笑,穷尽园林亭沼、倡优巧匠之乐」。要和大多数贫苦人家「丰年尚且免不了饥寒,荒年填沟壑」的非人生活相比,不革命还有什么办法?四是官吏的榨取,并不因人民生活穷苦而稍有缓和,反而因社会困难而贪污更甚。清代用利禄诱惑士大夫阶级,本想制造「汉奸」压制反侧,结果却是「如今的风俗,弊端在于好谀嗜利,所以从公卿到庶民都唯利是趋」(《柏龄山房文集书后》);「好利胜过一切的人度量必定宽容,其流弊就是倚势营私,最终归于不知耻」;「得志后利弊贤否,全然听之,无人敢议其非」(郭嵩焘语)。况且政府用卖官鬻爵培植贪污,用薄俸陋规驱使贪污,社会上又用「书中自有黄金屋」奖励贪污,于是中国整个成了自私自利的贪污世界。王命岳在《惩贪议》中说:
臣听说治理必须先惩贪,惩贪必须先表彰廉洁。议者说小吏不廉,是大吏引导的;大吏不法,又是谁引导的?臣于是不能为在朝大臣隐讳。因为一方面能卖朝廷的爵位,使天下没有廉吏;一方面能卖朝廷的法律,使天下贞良之人无所劝勉,污秽之人无所惩戒。天下没有廉吏,又善者无所劝,恶者无所惩,怎么能不放纵千百头虎狼于天下,吮尽天下苍生呢?
士大夫阶级是统治者,他们做官为吏,生活总比一般人高贵些(除了教书先生是清贫的)。林则徐是清廉的官吏,他一生做过几十年的督抚,死后只有几万两遗产。他说:「吃得穷的人,一天有一钱银子,诸事就宽裕了。」可是他的家信说他儿子在北京做官,一月有八十两银子,还极「清苦」。这固然因为中国大家庭制度和宗法社会,寄食的人太多,但官宦人家的排场,也可略见一斑。因此「掌管临民之业的人都大赚」(《我佛山人传》中语)。不管从地位还是生活上看,这自然是极好的职业。所以大家都拼命往官场钻营。官吏一天天增多,民生就日益痛苦,这岂止是「千百虎狼」,简直是遍地虎狼,天下苍生被吮吸得憔悴呻吟,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,只有相率揭竿而起了。五是对外国际贸易,本来是出超,因鸦片输入一变而为入超。从道光七年到十三年,大约有三千七百万两以上的纹银出口。道光十八年,一年就输出一千多万两(查看当时的贸易统计表可知)。由于金融外溢,发生银贵钱贱的现象。嘉庆以前,每两银子换钱约一千文,道光初年换到一千一二百文,十八年换到一千六百文,二十五年换到二千至二千二三百文。民间用钱作交易媒介,而纳粮要用银子。以钱折银,「朝廷日守岁取之常,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」。一般佣工的收入是钱,折银就只合一半。「流亡之众,逋赋之多,实由于此」。中国老百姓内受官吏富豪的压迫剥削,外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剥削,再加上水旱天灾,流离颠沛,与其朝不保夕做逃亡的生活,何不如铤而走险做掠夺生活呢?
综上五种原因:(一)民族自觉,(二)治乱循环,(三)豪强兼并,(四)官吏榨取,(五)金融外溢,都是太平天国革命的背景。这时的政治腐败到如此地步,法制有名无实,道德也部分失去维系力。再加上西洋势力的压迫,我们无法抵抗,真是内外交侵的情势。民族革命运动遇到这样的时代和环境,自然要突飞猛进了。

第二节 太平天国的先驱
太平天国的领导者洪秀全是民族革命的承前启后人物。官私记载都说他 是朱九涛或洪德元的弟子,接续他们的势力而起。朱、洪的事迹无可考,但总是天地会的首领。道光末年在广东起义,很像后来的洪大全。天地会党人假托朱姓洪姓是二百年来的老套路,洪大全也是一个托名,他原来姓焦。我们根据中外史料和当时事实,不妨这样假定。因为湖南两广的地方官,抓获会党,都供出有朱九涛,是广东老万山会首,张添佐改名赤松子,也称徐先生,广东虽有老万山但远在海外,乃是会党「开山堂」的名称,并非实指其地。先生是会党对军师的称呼,乃第二首领。法国人卡勒与伊凡合著的《中国叛党起源志》(Callery et Yvan: L'Insurrection en Chin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'à la Prise de Nankin, 1853)描述天德皇帝的事迹很详细,有张添佐为军师,他自称崇祯帝的十一世孙。天德即洪大全,他既自称明朝后裔,必有一个朱姓的名字,大约就是朱九涛。不然,一个举世轰传的会首,为什么官方查不出人来?赛尚阿擒获洪大全的奏折说:「上年湖南巡抚所禀永安城中有朱九涛、李丹其人,该犯口操楚音,恐怕改名隐匿。又传闻洪秀全入永安后,曾邀天德王入住城中。又闻贼中有一湖南和尚,与洪秀全伎俩相等。」这推论大致不错。洪大全在衡州时确实当过和尚。「大凡会匪姓名,随时更易,预图趋避。即使姓名得实,又有隐语暗号,且多冒称朱姓,为前明后裔,并间有假称洪武字样,更可藉此煽惑。」(咸丰元年徐广缙、叶名琛奏语)至于洪德元、洪大全声音极相近,或许也是托名被人传写错误。我们首先说明这一点,就是为了知道洪秀全早年出身于天地会。虽然后来他自己不承认,但他的民族革命思想,以及太平天国的制度,都来自天地会。他是一个继承者。
然而直接承袭天地会的势力,首先举起革命义旗,为当时党人所拥戴,结果却被洪秀全陷害的,就是天德皇帝洪大全。据法国人记载:他曾在广州北门贴过赏单,悬购粤督徐广缙的首级,署天德二年六月二十五日,可见天德的称号,在道光二十九年已经建立,比洪秀全金田起义早一年。不过他们没有固定地方,只凭散漫的会党,虽然声势不小,实力确实有限。魏源在《圣武记》里说:
楚粤边郡,奸民为天地会缔党歃血,横行乡里,小则剽掠,大则擅杀,各有名号。兵役皆为其耳目羽翼,一呼百诺,吏不敢问。而彬桂两粤奸民已到处蠢动。党羽漫延三省,逋逃聚集,论者谓边防隐患,在苗瑶之上。
魏源所谓「在苗瑶之上」的「边防隐患」,果然在道光末年爆发了。因为天地会的潜势力散布在南方楚、粤一带,所以湖南两广成了革命的策源地。新宁李沅发,首先举义旗,攻城杀官,但不到一年即被擒。陈正成在厦门设三合支部,被拷掠而死,其党黄威到咸丰三年才起事,仍称奉「大明天德皇帝」的诏旨来征厦门。两广一带,风起云涌更不必说:如大头羊(即张钊)、大鲤鱼(田芳)、罗大纲(均在大黄江口,《贼情汇纂》说罗是揭阳海盗)、颜品瑶、颜品喜、苏碍三(高廉一带)、李士青(钦州)、张家福、钟亚春(庆远)、陈亚葵、陈东、山猪箭(柳州)、刘官方、梁亚九(武宣)、区振绀(象州)、谢江殿(浔州)、张嘉祥(高要人,在贵县为盗魁,拥众万人,以劫富为号召,有「扶弱锄强张嘉祥」之谣。按察使劳崇光招抚之,改名国梁,后随向荣追击太平军,为江南大营总统)以及湖南窜来的雷再浩等,不下数十股,大都和天地会有关系。他们借着官虐民怨的情况号召远近,做「反清复明」的事业。只因会党的组织是平等的,彼此不相统属,各自称王建号,所以散漫而无力,洪大全知道这样不能成事,才自称为「天德皇帝」,假托明朝后裔,想成立「统一阵线」。可惜广东有叶名琛那个怪物做巡抚总督,他对付外国人不行,对付革命党却有办法。他下令对会党「格杀无论」,当时死者有十几万人。他还自夸:「若将屠毁村镇包括在内,当四倍于此。」(见叶名琛《浮海记》〔Yeh's Portrait〕)经过这一次大屠杀,会党在广东渐渐不能立足,多半投到洪秀全的太平军中,而天德皇帝本人,也就成了秀全的上宾。我们看洪大全自己的供词:
我是湖南衡山县人,三十岁,多次应试,考官屈我的才,我心中愤恨,于是饱读兵书想图大事。数年前游方到广东,于是和花县人洪秀全、冯云山认识。洪秀全和我不是同宗,他和冯云山都懂文墨,屡试不中,也有大志,先曾往来广东、广西,结拜无赖等,设立天地会名目。冯云山在广西拜会也有好几年。凡拜会的人,总诱他同心合力,誓共生死。后来愈聚愈多,恐怕人心不固,洪秀全学有妖术,能和鬼说话,于是同冯云山编出天父天兄及耶稣等名目,称为天兄降凡。事问天父,就知趋向。生时就坐小天堂,被人杀死也是坐大天堂,借此煽惑会内之人。所以入会者固结不解。这是数年前的作用,我全知道。我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间等他们势力已大,才来广西会洪秀全的。那时他们到处造反,又将会名改为上帝会,洪秀全就叫我为贤弟,尊我为天德王。一切用兵之法,请教于我。他自称太平王。我叫洪秀全为大哥,其余手下的人,都称我和洪秀全为万岁。我叫冯云山等直呼名字。去年闰八月初一日攻破永安州,我和洪秀全初七日才坐轿进城。只有我们两人住在衙门正屋,称为朝门。其余人都不住里面。历次打仗,有时洪秀全出主意,多有请教我的。我心里不以洪秀全为是,常说这区区一点地方不算什么,哪有许多称王的?而且他仗妖术惑人,哪能成大事?我暗地存心,借他猖獗势力,将来地方多了,我就成我的大事。他眼前不疑心我,因我不以王位自居,都叫人不必称我万岁,我自居先生之位。其实我的志愿,安邦定土,比他高多了。他的妖术行为,古来从无成事的。而且洪秀全耽于女色,有三十六个女人,我要听他自败,那时就是我的天下了。近因四路接济不通,官兵围攻,不能安居,因想起从前广东会内的人不少,梧州会内人也不少,就起心逃窜。我和萧朝贵带有一千多人,五更时走的,被官兵追上,萧朝贵不肯听我令,致被打败,将我拿住了。至于本姓,实不姓洪,因洪秀全认为兄弟,就改为洪大全的。(见故宫博物院军机处档案咸丰二年二月二十七日赛尚阿奏折附单)
这供词曾见于邸抄,被译载于《叛党起源志》中。虽然有「不实不尽之处」,但所述太平军初起的事迹都很正确,必非满清将领所能伪造!可是当时人都以为「贼众窜出,无可如何,不得不张皇装点,藉壮国威,并稍掩己过」(陈坛疏语)。因此清廷不相信赛尚阿的话,「迭加薄惩」,转说洪大全「原非首要之匪」。然而当时把他押解赴京(解官为郎中联芳员外郎丁守存),沿途督抚都有奏折,刑部更有「广西逆首洪大全押解到部」的专折。为什么那样郑重其事?清廷自相矛盾,随便把大全杀了,足见他们对太平天国的认识太有限,却不料引起后来对洪大全有无的怀疑,真是奇怪极了。洪秀全最初和大全「结拜天地会」,后来「恐怕人心不固」,才编出天父天兄,「将会名改为上帝会」。他所以能尊洪大全为天德王,和他「同称万岁」,必然洪大全有自己的身份和实力。他号称「天德皇帝」,得天地会党人拥戴,洪秀全在天地会最初地位还不如他高,所以当时天地会的文告中,都说:「封洪秀全为太平王。」(见太平天国诏谕)洪秀全虽未必受他人之封,但在天地会的传说和系统中,皇帝是姓朱的,被洪大全先假托去了。洪秀全早年假借天地会,起事利用天地会,后来又反对天地会,在他发布的书籍中,都可证明。其原因据说是他主张反清而不复明,内心却恐怕自己当不成皇帝,所以「必当另建新朝」。洪大全在广东失败后,寄人篱下,虽被洪秀全优礼,也颇有纡尊降贵之感。他不愿称万岁,「自居先生之位」,「叫洪秀全为大哥」,不过是养晦待时之计。漫说洪秀全不疑心他,就是杨秀清、萧朝贵一般从龙功臣,又怎能甘居其下,奉此别派首领呢?天地会和上帝会的思想分离,不仅是「神道设教」的偶像不同,实际上也由此「两头政治」的势力冲突,所以天地会党人「不久就散去」(见《中国秘密社会史》)。只有林凤祥、罗大纲始终未去,而「萧朝贵不听我令」,洪大全终于被擒了。《贼情汇纂》说:「杨秀清忌其才,又恶其说,遂囚之。」《平定粤匪纪略》说:「或曰秀清囚之而逸出被获也。」我们看赛尚阿的奏折,也说「其被获时头戴帽,身穿袍服,自行锁纽」。他为什么「自行锁纽」?供词中未明言,但在他的题词里,可以看出一点消息:
寄身虎口运筹工,恨贼徒不识英雄,漫将金锁绾飞鸿。几时生羽翼,万里御长风?一事无成人渐老,壮怀要问天公,六韬三略总成空。哥哥行不得,泪洒杜鹃红!
「虎口」、「贼徒」不都是指太平军吗?秀全「多有请教」,所以一般人说太平军的制度是大全手订的,他是「谋主」(清廷也说洪大全即逆首洪秀全之谋主),似乎不是无根之谈。词中「运筹工」大概是大全自诩之词。「漫将金锁绾飞鸿」则明显有被囚之事,不能用被俘获来解释。除非证明这首词是假造的。但咸、同间人,未必有如此好事者。大概洪秀全、冯云山是天地会的旧党,对他还有相当礼貌,杨秀清、萧朝贵是上帝会的信徒,对他就不大客气了。杨、萧有意陷害他,是可信的,目的在假手敌人清党。从此天地会和上帝会完全分离,彼此都讳言两方合作的源流,大有「各行其是」、「丑不外扬」之意。但是天地会为太平军做了除难的工作,而洪秀全反数典忘祖,肆意诋毁,失去一般老革命党的同情和协助,也是他后来失败的一大原因。
附带还有一个遗像的问题,不得不略为说明:近人书中所载的洪秀全像,完全不对。此像初见于法人的《叛党志》,署名「天德」,说是天德皇帝到处发布,用以显示明朝衣冠。年貌都和洪大全相合。如果是洪秀全,就必定戴风帽,有胡须,是四十岁以上「面阔高颧」的人;而决非穿戴明朝衣冠、三十左右、面貌清秀的人,那无疑是洪大全的像了。

第三节 太平天国的兴亡
洪秀全是广东花县官禄布人。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,即西历1814年1月1日。他先世是潮州、嘉应一带的「客家人」。客家原本是中原汉族为避异族之乱南迁的。他们保持着强固的民族思想,因聚居山地,有坚毅勇敢、勤苦耐劳的性格,常和「本地人」发生冲突,甚至械斗。他父亲名叫镜扬,是乡村里的「堡尊」,因累世务农,家境颇苦。他从小入村塾读书,聪慧异常,成绩优异,塾师和父老都很称赞他、期许他。十八岁开始辍学,当村塾教师。他四次到广州应试,四次都失败,始终没考中秀才,心中十分怨恨。但道光十六年第二次应试时,在街头遇到基督教传教士梁发宣讲,赠给他宣传小册《劝世良言》。次年,他第三次失败,精神受到很大打击,沮丧回家,大病四十多天。病中梦见各种幻象:一个老人「遣天使接天王升天,命诛妖,又差天王降凡救人」。又朱书:「天王大道君王全」,他觉得这是「受天之命」,要做人王,于是改名秀全(原名仁坤,小字火秀)。并作诗一首说:
手握乾坤杀伐权,斩邪留正解民悬;眼通西北江山外,声震东南日月边。展爪似嫌云路小,腾身何怕汉程偏;风雷鼓舞三千浪,易象飞龙定在天。
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出他的气概不凡。他的态度也有显著变化:从前活泼诙谐,病后则端庄严肃,判若两人,因为他既有帝王思想,自然模仿帝王的风度。不过这只是他的一种妄念。其实他受了士大夫传统的遗毒,仍想青云得路、光宗耀祖,在几年的教读生活后,他最后又到广州应试(道光二十三年),结果依然失败。于是由爱慕转为怨恨,蓄志做排满革命的事业。这正是鸦片战争后,广州人排外抗官气焰高涨的时候。他曾和弟弟洪仁玕说:
中土十八省之大,受制于满洲狗之三省;以五万万兆之华人,受制于数百万之鞑奴,诚足为耻为辱之甚者;兼之每年化中国之金银几千万为烟土,收华民之脂膏数百万为花粉,一年如是,年年如是,至今二百年,中国之民,富者安得不贫?贫者安能守法?不法安得不向伊犁省或乌隆江或吉林为奴为隶乎?(见《英杰归真》)
仁玕后来说他:「论时势则慷慨激昂,独恨中国无人,尽为鞑妖奴隶所惑矣!」「兴言及此,未尝不拍案三叹也!」他痛心中国几千万金银「化为烟土」,可见他受了鸦片战争的影响。他痛心五万万华人受制于数百万「满洲狗」,可见他受了民族革命的影响。他和天地会党人联络,大约就在这个时候。他在莲家塘李家授徒,开始翻读《劝世良言》,才恍然大悟,梦中那位老人,就是天父皇上帝。从此他的民族革命意识里,又笼罩了一层宗教思想,把《劝世良言》当作新奇的「天书」,用牵强附会来解释他的幻梦。自信是天父的第二子,耶稣为天兄,奉命诛妖,拯救天下。憧憬天堂永生的快乐,创造出一种「惟从上帝」的新宗教。于是自己施洗,并将家中偶像及塾中孔子牌位除去。逢人宣传,信者不多,不久就被村中父老反对而失业了。于是不得不和最初结合的同志冯云山——也是一个考试失败而心怀不平的人——去到广西另找活动的地方。
道光二十四年,秀全住在贵县赐谷村约十个月,苦心传道,只得到百余信徒,颇感失望,仍回花县。但冯云山早已独自去桂平县紫荆山,混在烧炭工人中宣传新教。三年间居然得到三千多信徒,于是组织「拜上帝会」。秀全在家设帐,苦思冥想,也形成了一套革命理论,他说:「上帝划分世上各国,以洋海为界,就像父亲分家产给儿辈,各人当尊重父亲的遗嘱,各自保管所得产业,奈何满洲人以暴力侵入中国,强夺兄弟的产业呢?」他认为天父一家,分居万国,各治其族,各享其乐,彼此应互助互爱,不应互争互夺。以宗教为出发点,想实施民族革命、政治革命,甚至社会革命,很接近理想的大同世界,这道理本来不错。可惜他的知识太浅薄,所倡导的基督教,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。他只知道利用基督教的皮毛名词(虽然道光二十七年他到广州见美国教士罗孝全,但未受洗礼),骨子里仍是白莲教假托神权号召愚众的老一套。他读过一些中国书,脑筋受儒家思想支配,但他「学书未成」,对中国文化没有深切了解,又因屡试不第,迁怒诗书,借耶教不拜偶像之说,抛弃孔孟,这和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因殿试不中到处滥杀进士是一样的心理。他既迷信上帝,教人「信实有福」,「无灾无难」,「撒手时天堂易上」;「叛逆有哭」,「蛇虎伤人」,「尽头处地狱难逃」。说人生是「小天堂」,死后升「大天堂」,孔、佛、道三教都是妖魔。其实他们自己弄玄虚,「学有妖术」,杨秀清假借「天父降凡」,萧朝贵假借「天兄降凡」,乱说「鬼话」。这样一知半解、不中不西、迂腐荒谬的宗教思想,难怪引起真读中国书的曾国藩和信仰基督教的洋人反对而失败了。
他第二次到广西和冯云山相会,在道光二十七年。这时拜上帝会的势力,已蔓延广西东南各县。烧炭工头杨秀清、萧朝贵、富豪石达开、韦昌辉、地主曾玉珍、山民胡以晃、矿工秦日纲等,都加入了他们的组织。暗中奉秀全为领袖、教主。他们的势力既大,到处捣毁庙宇,地方士绅当然视为「邪教」、「会匪」,冯云山被捕入狱。桂平知县以为是天主教,不愿干涉。只把他递解回籍。他把押送的差人说服,一同逃到紫荆山。秀全因运动营救云山去广东,云山也追踪到花县,二人密谋策划。道光二十九年,他们重回紫荆山。这时两广的天地会党人,已经到处起事,土匪乘机骚动,官吏置若罔闻,老百姓已感到极大不安。再加上饥民挨户抢粮,绅商团练自卫,贫富阶级对立,土客械斗纷扰,都显示大革命爆发的前夕,整个旧社会已走向崩溃。洪秀全、冯云山在这种环境下,岂有不加紧训练组织?果然机会一到——上帝会信徒被官兵压迫、反抗情绪最热烈的时候,他们就在金田村高举「太平天国」革命义旗。这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,正值秀全三十八岁寿辰。
咸丰元年(即太平天国辛开元年)闰八月初一日,太平军攻破永安(今蒙山县)。秀全自称天王,封杨秀清为东王,萧朝贵为西王,冯云山为南王,韦昌辉为北王,石达开为翼王。清军主帅赛尚阿围困他们。二年春,秀全等突围,进攻桂林,未克,改攻湖南。过蓑衣渡,冯云山战死,萧朝贵攻长沙,也阵亡,他俩一文一武,是洪秀全最得力且最忠实的高级干部,他们的死对太平军损失极大。秀全围长沙,清兵追踪云集,顽强抵抗,于是向湘江下游进展。在岳州得到吴三桂留下的军械,并掠夺五千多只帆船,实力补充后,直逼武汉。他虽打下汉阳、武昌,并未留兵防守、设官立治。他采纳钱江的建议,咸丰三年正月,一直向长江下游进攻,沿途攻破九江、安庆、芜湖。二月九日,攻破南京,就定都于此,名曰「天京」。他们从金田起事到此,不过二年两个月,便以疾风迅雷之势席卷东南。初起不过一万多人,到南京已有几百万人(《贼情汇纂》统计男丁一百八十万,妇女三十余万。《太平天国野史》统计伍卒听使共二百七十六万九千八百人,合各官卒使总共三百零八万五千零二十一人)。为什么能这样顺利?原因大约有三种。
(一)宗教的诱惑 当时一般民众,正陷于天灾人祸、水深火热,在饥馑死亡线上挣扎,洪秀全用未来的福音麻醉他们的痛苦,让他们憧憬「天堂」永生的快乐,去跟着「打江山」。这和白莲教一样,具有煽惑作用。势力形成后,裹胁更容易。李秀成《供状》说:「天王常在深山密藏,教世人敬拜上帝,十家之中,或三五家肯从,或十家八家肯从。也有读书明白之士不从。从者都是农夫之家、贫苦之家,积多结成聚众。」可见最初信徒只有一些贫农。而杨秀清领导的桂平平隘山烧炭工人,秦日纲领导的贵县北山矿工,都是他的基本群众,大多是被排挤受苦的客家人。后来在长江一带加入的,仍是农村贫民。曾国藩致弟弟信说:「江西民风柔弱,见各属并陷,遂靡然以为天倾地坼,不复作反正之想,不待其迫胁以从,而甘心蓄发助战,希图当军帅旅帅以讹索乡人,掳掠郡县村镇以各肥私囊。是以每战动盈数万人,我军为之震骇。」胡林翼奏疏也说:「皖省贼匪因年荒粮尽,裹胁饥民数十万。」所以有人说太平天国革命的性质是贫农的革命。杨秀清、萧朝贵发布的檄文,都指责「饿殍流离,暴露如莽」,是清人「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,使剥民脂膏」的罪恶结果。而自称「体上天好生之德,痌瘝在抱,行仁义之师,胞与为怀」;哪一个不愿意「常生有路,得享天福」,而甘愿「受其(满洲)淫污恶毒」,「帮妖变鬼」呢?因此就「蓄发助战」了。
(二)民族的思想 汉人受压迫约二百年,民族思想早已潜滋暗长,一旦遇春雷惊蛰,怎能不蓬勃旺盛?洪秀全虽代表贫农阶级起来革命,但他本人不见得没饭吃,而韦昌辉、石达开、胡以晃等却是富有之家。可见他们的革命,不仅受生活压迫,还有民族意识在内。天地会党人到处响应,多半是这个原因。我们看杨、萧的《奉天讨胡檄》,就知道他们特别注重这一点:
我们认为天下是上帝的天下,不是胡虏的天下;衣食是上帝的衣食,不是胡虏的衣食;子女民人是上帝的子女民人,不是胡虏的子女民人。自满洲肆毒,混乱中国,而中国以六合之大、九州之众,一任其胡行,而恬不为怪,中国尚得为有人乎?妖胡虐焰燔苍穹,淫毒秽宸极,腥风播于四海,妖氛惨于五胡,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,甘为臣仆,甚矣,中国之无人也!中国是首,胡虏是足;中国是神州,胡虏是妖人。奈何足反加首,妖人反盗神州,驱我中国悉变妖魔。罄南山之竹简,写不尽满地淫污;决东海之波涛,洗不净弥天罪孽。我们谨按其彰著人间者,约略言之。中国有中国之衣冠,今满洲另置顶戴,胡衣猴冠,坏先代之服冕,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。中国有中国之配偶,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,为奴为妾。三千粉黛,皆为羯狗所污;百万红颜,竟与骚狐同寝。言之恸心,谈之污舌,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辱之也。中国有中国之制度,今满洲造为妖魔条律,使我中国之人无能脱其网罗,无所措其手足,是尽中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。官以贿得,刑以钱免,富儿当权,豪杰绝望,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。凡有起义兴复中国者,动辄诬以谋反大逆,夷其九族,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。满洲愚弄中国、欺侮中国,无所不用其极,巧矣哉!今幸天道好还,中国有复兴之理;人心思治,胡虏有必灭之征。三七之妖运告终,而九五之真人已出,胡恶贯盈,皇天震怒,命我天王肃将天威,创建义旗,扫除妖孽,廓清中夏,恭行天罚。言乎远,言乎迩,孰无左袒之心;或为官,或为民,当急扬徽之志。甲胄干戈,载义声而生色;夫妇男女,掳公愤以前驱。誓屠八旗以安九有,特诏四方英俊,速拜上帝,以奖天衷。务期肃清胡氛,以享太平之乐。
他们对一般民众的宣传,是敷陈基督教义,解决生活;对士大夫阶级的宣传,是阐发民族大义,报仇雪耻。手法相当巧妙,自然能引起汉人的义愤敌忾,投身革命。
(三)军事的组织 太平天国的军事组织,是模仿中国古法(《周礼》及《司马法》),以军为单位,下分五师、五旅、五卒、四两、五伍,共士卒一万人,伍长二千五百人,两司马五百人,卒长一百二十五人,旅帅二十五人,师帅五人。合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人。一切制度以此为基础。他们经过相当训练,尤其精神方面。所以纪律比较严明,战斗比较勇敢,富有新兴朝气,不怕牺牲。连他们的敌人曾国藩也很佩服。《贼情汇纂》诋毁太平天国「百事妄诞」,却独称赞其「队伍之制,条目井井,虽时有损益,于初制终无改移,盖自矜行之有效,而愈以其法为足恃也」。又说:「蔓延数省,未见穷蹙,所恃无他,盖始定军目,不愆于法,有以启之。」可见他们的军事组织比当时官军高明多了。官军分八旗和绿营:八旗战斗力早随着满人养尊处优而丧失;绿营腐败,在嘉庆时已完全暴露,所以平白莲教还仗乡勇。道光以后,更不用说。士兵无衣无食(很低的饷粮也被官长剥削),自谋生计,没有纪律,没有训练,扰民有余,打仗简直谈不上。这怎么能和太平军抵抗呢?
此外太平军的公产制度,禁止财物私有,平等制度,上下都称兄弟,也是使一般穷苦老百姓向往的原因。可是他们没有战略,没有抓住士大夫阶级,而一切制度,在高级人员方面,又不能以身作则,所以仍不免失败。
洪秀全到南京后,派军西征北伐,连樯江上,陈师河朔,声威震动全国,影响达于世界,可谓盛极一时。但得地不能据守,没有一定疆域,长江军事要点,上游武汉旋得旋失,下游上海始终未占(咸丰三年小刀会刘丽川占上海约一年半,秀全不加援助,终于失败)。甚至清军的江南大营逼围南京,江北大营雄视扬州,对江的浦口、江浦,都不能长期保守;又不全军北进,力争畿辅,林凤祥、李开芳孤军无援,终于被歼,在军事上可说是毫无策略。这已经注定他的命运。咸丰六年又发生大内讧,更给予致命打击。以后还能支持八年,完全靠后起的两个良将: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,他们一方面利用大股捻匪作为声援,把湘军名将李续宾围歼于三河,一方面扫荡江浙皖赣,把江南大营总统张国梁逼死丹阳,但仍是狂飙式的破坏,只有牵制力量,全无建国企图,结果陈玉成被捻匪骗执,李秀成从苏州回京,也就一筹莫展。曾国藩说他们「奔命各处,实有日就衰落之势」,大致不错。所以他们在十五年间,为民族革命开一朵灿烂奇花,但未结果实,就被暴风雨摧残了。
他们的内讧,当然无可避免,因为洪秀全知识太差,没有驾驭群雄的本领。他的朋友洪大全、谋士冯云山、勇将萧朝贵都战死,更使他失去灵魂。杨秀清机诈自喜,权术有余,才德不足,秀全让他独掌大权,其他各王都须受其节制。天王称万岁,东王称九千岁,西王八千岁,南王七千岁,北王六千岁,翼王五千岁。奏事时,东王立在陛下,其余跪在陛下,并须到东王府请安议事,跪呼千岁。这和初起时结盟同宗的意义已不合,而秀清俨然副领袖,怎能不使其他诸王愤恨?况且秀全到南京后,深居宫中,大过皇帝瘾。务求享乐,不问朝政,一切委给杨秀清,一方面威权下移,一方面恣睢日甚。《贼情汇纂》说:
首逆数人,起自草莽结盟,寝食必俱,情同骨肉,有事聚商于一室,得计便机警迅速,故能成燎原之势。今踞江宁,为繁华迷惑,养尊处优,专务声色货利,往日倚为心腹股肱者,今乃彼此睽隔,猜忌日生。禁令徒立科条,军务全凭文告,气脉不通,已成麻痹不仁之象。贼之败亡,可烛照而数计矣。
「繁华迷惑,养尊处优,彼此睽隔,猜忌日生」,果然天王疑心杨秀清要取而代之,暗中唆使韦昌辉设计杀秀清,石达开心怀不平,昌辉又杀他的眷属,专横一如东王。秀全见去一杨秀清,又来一杨秀清,于是下令杀北王。想联络翼王,而翼王知大势已去,无可挽回,遂别树一帜,纵横江南,最后入川,也被骆秉章擒获。天王遭此内讧,疑忌外臣,宠用亲族,政治混乱,群众从此解体。
他崇拜上帝,最初是借神权,后来简直变成疯狂迷信,我们从他的宣传品中,随处可见。李秀成《供状》说:「天王自失东王、北王后,不知谋虑,不问政事,一味只知靠天。上帝教原是起兵时第一着。但既立江山后,总有许多军民制度,一切爱民的政治。天王迷信过深,竟谓天父天兄自能佑助,不必将政事办好,可笑安福王等不思开导,反多附和,从此天王实认天是真权真力,其他一事不管。后来人心也乱了,粮食也尽了,还是只讲天话,全靠天心,不挽回大局。直至殉国,只守此心,信道可谓极笃,然国破家亡,皆此之由也。」李秀成报告「围城粮绝,众心解体」。他说:「朕奉天父天兄命下凡作九州万国独一真主,何惧之有?尔畏死,去留任尔!朕铁桶江山,尔不扶助,自有人扶助,尔说无兵,朕之天兵,多过于水,何惧曾妖乎?」天京绝粮,他下令食甜露,说是天食。辛酉十一年,诏改太平天国为上帝天国,但未实行。如此荒唐,怎能不失败?
其实他只是三家村学究,知识低级落伍,他的思想大半受秘密社会影响,他的政制完全是封建残留。他褒封诸王、奖励功臣,都是「累代世袭」;规定称谓、制作礼仪,「不得僭分干名」。自己帝制自为,官职羊头滥封,封建意识非常浓厚,个人主义尽量发挥,自称上帝之子,国宗是特殊阶级。他们禁止私有财产,一切归「圣库」,日用按规定支领,但高级人员不受限制,积聚敛财,穷奢极欲。他们严格禁止男女混杂、夫妻会合,说是:「创业之初,必有国而后有家,先公而后私……不惮目前之劳,必享将来之福。」「太平一统,那时天父开恩,论功封赏,富贵显扬,使一般兄弟室家相庆,夫妇和谐,猗欤休哉!千万年之功业在此,千万年之福禄亦在此。」但高级人员征歌选色,广蓄姬妾,秀全在永安就有三十六个女人,以后更不必说。这怎么能让下级干部心服?「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」的做法,仍是官僚遗毒,可见他们并无建设新国家新社会的理想,只有作威作福、封妻荫子的幻梦,没有一定方向,徒多矛盾,偶窃偏隅,意骄志满,「哪能成大事」?
一般贫农革命的性质,都是信仰异端,想谋自身福利,这和统治阶级的士大夫相反,必定遭他们敌视。若革命领导者能向士大夫妥协,或许能建立新政权,但贫农利益自然要牺牲。只有靠人口减少来调剂现状。洪秀全不但信仰异端,而且是中国所未有的异端,不但不向士大夫妥协,反而竭力进攻。他本身若健全,未尝不可与旧社会一决雌雄,可惜他缺陷太多,如何能和根深蒂固的旧社会对抗?王闿运说:「洪寇势大,非稍用智略不定。今之曾、李,少胜洪、陈,因收其功,亦非天幸。后之论者,未识几人知此?」这话很对。曾国藩是翰林出身,教育程度比洪秀全高得多,等于大学教授对小学生,何况他又是几千年旧社会的代表?他的《讨贼檄文》攻击洪秀全说:
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、诗书典则,一旦扫地荡尽,此岂独我大清之变,乃开关以来名教之奇变。我孔子、孟子之所以痛哭于九泉,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观,不思一为之所也?……所过州县,先毁庙宇,即忠臣义士,如关帝、岳王之凛凛,亦污其宫室,残其身首,无庙不焚,无像不灭,此又神鬼所共愤,欲一雪此恨于冥冥之中者也。
曾国藩用礼义名教激发士大夫,用忠臣庙宇激发乡农,他领导这两种人反对洪秀全,绝不谈民族问题,只拥护中国文化,大多数中国人当然同情他。清初天主教就因不拜祖先而被禁止,何况洪秀全要彻底宗教革命?宗教革命还不要紧,为什么连孔孟都抛弃,中国书都不许读?这样倒行逆施,难怪失败。后来他才明白,将中国典训增入宣传品,《太平诏书》加了很多,并托天父降凡说:「孔孟之书不必废,其中有合于天情道理亦多。既蒙真圣主御笔钦定,皆属开卷有益。士果备而习焉,则焕乎有文,斐然成章。」(见《士阶条例·劝戒士子文》)可惜太晚,湘军势力已起。其实他们的思想多半还是中国旧思想,只袭取基督教外貌,反而掩蔽了正当的民族主义,这是最大失策。我们看当时人对他们的批评:
著书之人本生长于中国,所习见习闻者,皆中国孔孟之理。乃后入耶稣教,故所言犹是儒理。其实耶稣之道,爱人如己,与儒家不甚相远,惟不敬鬼神一节稍异耳。(见拙著《太平诏书跋》)
据传说左宗棠在长沙曾劝洪秀全放弃基督教,标榜中国孔孟之教,他没听从。后来左宗棠也是他一大劲敌。可是洪秀全对中国社会背景认识不清楚,对天地会历史背景也认识不清楚,但他本人完全受这两种背景影响,一切受其支配,却口口声声反对,岂非自讨苦吃?曾国藩代表中国社会,领导士农阶级,用稳扎稳打、步步为营的战略,四面包围,渐逼渐紧。同治三年,他弟弟曾国荃攻克南京,洪秀全自杀,太平天国就此灭亡。

第四节 太平天国革命的影响
洪秀全失败了,但太平天国的革命精神,对后来的影响却非常大。第一就民族革命来说:他们承袭天地会的思想,虽没把满清打倒,但政权转移到汉人手中,「反清」的目的,可说已达到一半。因为道光以前,中枢部院长官虽汉满兼用,实权完全操之满人,地方大吏旗人约占十分之八,清廷对汉人防闲很严。尤其是出征将帅,汉人从无居之者。咸、同以来清室旧臣拖延失机,毫无功效,不得不重用曾国藩等平乱,于是把命运寄托在湘、淮军身上,自然丧失统治能力,将相要职全属汉人。曾国藩总督两江,节制四省,长江一带归其掌握,当时湘军一系人物:「苟能军无不将帅者,苟能事无不轩冕者。」(郭嵩焘《与曾沅浦书》语)淮军代兴,势力也与之相当。所以同、光间封疆大吏,多是所谓「中兴将帅」。中枢自文祥引沈桂芬入掌军机,汉人政权渐渐抬头,其后孙毓汶、徐用仪、李鸿藻、翁同龢等也颇能握政府实权。从前满人统治的局面,变为汉人统制的局面,这不是太平天国的影响吗?民族革命在实际上已有相当成功。南京攻克后,曾国藩为避嫌远谤,把湘军解散,让他们各归田里,那些百战余生的将士,哪里还肯耕地?「愤郁惨沮」,「谋生无路」,相率加入会党。(《官场现形记》说:「所有前头打长毛得过保举的人一齐歇了下来,谋生无路。很有些提镇副参,个个弄到穷极不堪,便拿了饬知奖札沿门兜卖。这时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钱,便可得个一二品功名,亦要算得不值钱了。」《中国秘密社会史》说:「平定粤匪以后,湘军撤营,穷于衣食之途,从而组织各团体,于是哥老会始盛。除有仍为水陆军将弁者外,余则皆以赌博盗劫为业。」)他们本是军人,仍和军人联为一气,所以「民族主义更流传到军队」。据说江南提督杨金龙即哥老会首领,左宗棠、曾国荃都有被迫做「大龙头」(哥老会头目)之事(见国父《民族主义》第三讲及《清稗类钞·会党类》)。可见太平天国虽亡,民族革命势力反而因此大增。后来辛亥革命能利用会党和新军,都由于这种关系。国父十三岁,「闻太平天国某老遗兵讲洪杨故事,即以洪秀全第二自许,革命动机于是萌芽」(见《年谱》)。他的思想渊源和革命实力,大概袭洪秀全的余绪。我们看陈少白的讲演录,就可以知道。不过洪秀全只影响到满人的政权,而国父更推翻了它的帝制。「反清」运动,到辛亥才算完成。
第二就政治革命来说:太平天国的成就似乎不大,但已含有民权主义的要求。他们规定男女一律平等,参加革命工作,解放奴婢,禁绝娼妓。考试有女科,任职有女官,上下一体以兄弟姊妹称呼,异姓同属国宗,而且乡官由民选:「令各州县造户册,即于乡里公举军帅旅帅,议定书册。」这都表现民主政治的精神。有人说他受西洋思想影响,其实这是受天地会兄弟一家秘密拜盟的影响,后来信仰基督教,才用「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」的教义来敷说罢了。然而洪秀全的帝王思想和阶级观念非常浓厚。他自以为天之骄子,国宗是特殊阶级,「内外强健将兵,不得僭分干名」。「凡诸王驾出,侯丞相轿出,朝内军中大小官员兵士,如不回避或不跪道旁者,斩首不留;凡指挥检点各官轿出,卑小之官兵士,亦照路遇列王规矩之令」。又规定上下等级称呼:如王世子称幼主万岁,王长女称天长金。东世子称东嗣君千岁,女称东金,妻称王娘,西南诸王类此。丞相至军帅皆称大人,子称公子,女称玉,妻称贵嫔、贵姬、贵嫱,均加称贞人。师帅至两司马,皆称善人,子称将子,女称雪,妻称贵娴、贵婕、贵妯、贵娌,均加称夫人。这种仪节礼制,还是封建社会的残余思想,哪能谈得上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潮?他虽提倡男女平权,但他和高级干部极尽玩弄女子之能事,不让人家夫妇团聚,不顾世间情理和谐,怎样建设新国家?他的世界知识、政治天才实在太差,只是偶然为民主政治留下一点影子而已。
第三就社会革命来说,太平天国的确有很多贡献和主张,值得赞许。国父说:「共产主义在外国只有言论,没有实行。在中国洪秀全时代,便实行过了。洪秀全所行的经济制度,是共产的事实,不是言论。」(《民族主义》第四讲)可见太平天国的经济制度,就是一种共产制度。他们在《天朝田亩制度》中,规划出这个理想社会:办法是先分田为九等,然后照人口分田,不论男女,自十六岁以上受田,十五岁以下减半,好丑田平均配给。人民除耕耘外,还要种桑养蚕、织布缝衣、养鸡养猪,每年收获,除留足用度外,余归国库。银钱亦然,所有婚娶弥月喜事,俱用国库,给钱一千,谷一百斤,不得多用。陶冶木石等匠,农隙治事。社会组织完全照军事编制,以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家设一军帅。二十五家「设国库一、礼拜堂一」。由两司马主持一切军政民政司法之事,平日教育儿童,星期日作牧师,「讲道理」。每家「出一人为兵」,有警则杀敌捕贼,无事则耕田奉上。鳏寡孤独废疾,则颁国库以养。每一「军营区」内,设典分田二、典刑法二、典钱谷二、典入二、典出二,俱一正一副,即以师旅帅兼摄。不当其事者亦赞其事,颇有分工合作之意。有材能者,每年由两司马选举依次上闻。三年一黜陟,各官互相保升奏贬,以剔除上下相蒙之弊。这是一个「共有共享」和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」的社会。洪秀全在八十年前,就有社会革命的事实表现,为什么能有这样进步的思想?从社会背景看:洪秀全代表贫农阶级,中国社会在嘉庆以后,人口和土地不均,已成严重问题。他们亲眼目睹,知道贫农最大痛苦是耕者无其田。所以他们迎合群众心理,创造「有饭同吃,有衣同穿,有钱同使,无处不均匀,无人不饱暖」的理想社会。至于思想来源,似乎出于基督教,如《天情道理书》所说:
万姓同出一姓,一姓同出一祖,其原未始不同。我们蒙天父生养以来,异体同形,异地同气,所谓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今者深沐天恩,共成一家,兄弟姊妹,皆是同胞,共一云人爷所生,何分尔我?何分异同?有衣同衣,有食同食。
他的《原道醒世训》也发挥此义,而《天朝田亩制度》更说:「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,天下人人不受私物,物归上主,则主有所运用,天下大家处处平匀,人人饱暖。」这是他自己的解说,不是显然由于基督教义含有原始共产制吗?但就制度看,则完全模仿《周官》,标榜以《礼运》「大同」为依归。可见他仍受儒家学说影响,以相传的三代井田、汉代以后王田均田制度为背景。而且他采用天地会秘密结社的许多隐语诗句,而天地会誓词中,也有「到海内兄弟家下,逢饭吃饭,逢粥吃粥」,以及「科甲银钱」,「患难相扶」诸条。革命党在秘密工作时,总有通财仗义之谊。足证他的思想来源很复杂,大约以中国固有思想成分居多。他既代表贫农阶级解决社会问题,不专从贫农事实立论,偏向宗教上找根据、古书中找办法。似乎创造本领有限,所以实行决心也很淡。据《贼情汇纂》说,他们曾出示:「天下农民米谷,商贾货本,皆天父所有,全应解归圣库,大口岁给一石,小口岁给五斗,以为口食。」但「此令已无人理,究不能行」。恐怕没收土地公有更不容易。但社会组织却照他颁布的制度由乡里公举。《汇纂》说:「无耻之徒,不学之辈,妄希荣显,趋之如鹜。谨饬之士,为众共推,委曲维持,不能自脱。而士著生计,丝粟难隐,裹胁逃民,并得稽察,贼之牢笼人士,联络方域,计盖无谲于此者。」足见军事化的乡官选举制很有效推行于民间。至于军队方面,则完全执行公有制度,一切「尽缴圣库,不得私藏」。衣食所需,皆向各典官衙取给。如《千字诏》所谓「库满珍珠,仓储菽粟,亿兆供求,臣僚辑睦」。甚至食肉也有限制,天王每日十斤,以次递减至总制半斤,其下无与。而「诸匠营及各典官,使被胁百工技艺,各有所归,各效其职能」,「各储其材,各利其器,凡有所需,无不如意」。内乱以后,圣库制度似乎有名无实,各官均蓄私财,百工技艺也不严格归匠营。这种共产制度虽因政治不安定,实行仅短短几年,但为古今哲人所梦想,也给欧洲共产主义不少鼓励。我们国父的民生主义,「平均地权」一项,也受其影响。太平天国在世界革命史上,自然有相当地位。
太平天国灭亡了,我们不应该以成败论人,用「长毛贼」三字把它的革命精神一笔抹杀。从近代民族革命立场看,它无疑是承先启后的重要阶段,为民族革命做初步结束,为国民革命开崭新道路。如果它成功了,至少可以缩短民族革命时间,保存后来为国民革命牺牲的大量人才,用在建设方面。我们的民族复兴,或许能早实现若干年。它的失败,证明中国旧社会的潜势力不可侮,除非革命领袖在道德、学识上都毫无缺陷,才能够「斡旋气运」、「旋转乾坤」。


Key Citations

  • 维基百科:太平天国(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hans/太平天国)
  • 百度百科:洪秀全(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洪秀全)
  • 中国社会科学网:太平天国再评价(https://www.cssn.cn/dkzgxp/zgxp_zgshkx/2021nd7q/202208/t20220822_5479848.shtml)
  • 参考网:太平天国的运动性质与历史评价问题(https://m.fx361.com/news/2023/1225/22827185.html)
  • 文言古籍网:天朝田亩制度全文(https://www.wenyanguji.com/shi/tianchaotianmuzhidu)
  • 百度百科:天朝田亩制度(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天朝田亩制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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